“终于……”
喃喃自语着,像是要撑不住般,在处理完今天的工作后,位于晚间时刻,德洛丽丝倒在了她的椅子上,只是惆怅地仰视天花板,听着舰体运作时的嗡嗡声呼啸而过,她的思绪此刻紊乱又疲惫,像是被蜘蛛结出的网裹住,一切都好像不再明晰。
这些事情都很麻烦,这些事情都很杂乱,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接着……
不,别说了。
她想让自己脑海里的声音闭嘴,但那就是她自己泛滥的思绪,她现在只觉得恶心。从她出生起,她就发自内心地厌恶、憎恨自己,她讨厌这种声音,她讨厌任何能干预她理性的事物存在,就像现在耳畔若有若无的低语。
桌面上还有文件,她索性深呼吸着,调整了自己的心率,面无表情地又翻开这封文件。
“日期就在今天,标题是……十三层区域能源锅炉故障排查、检修及人员受伤、死亡事件报告。”
又是有人死了,她什么时候习惯了这一点?
德洛丽丝觉得疑惑,她忍不住质问自己,是否是丢掉了过去的同理心,但那个声音现在又忽然消失了,在安静的,半夜沉寂的房间里,现在没人能回应她的问题。
写完一则回应与阅览后的改进和调整建议,她瞥见了随文件而来的照片附件。她凝视着其中烧焦的尸体,被挤压得面目全非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呕吐的味道忍不住涌上喉尖。她不是真的感到恶心,只是下意识地作呕,她在内心诅咒着虚伪的自己,眼睛依然紧盯着那几张照片里的尸体,陡然意识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种感觉来得很强烈,它们涌进肺里,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又宛若尖锐的钉子般戳进她的心脏,刺得她的胸口无比疼痛。
她很疼,但不想说话,只是死死地,怔怔地凝视那些照片,忽然意识到,忽然想要去问——“我这是怎么了”?
德洛丽丝的手颤抖着,手心与额角已经被这种莫名的感受打湿了。
“……”
“……”
“……”
她很想说些什么,如往日般安慰自己,但她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说不了。不,或许还有一件事可以让她做,那就是奔跑。逃离这里,逃离这个邪恶之地。
该去洗澡,睡觉了。
凝视着一旁的作息表,她所严格执行的作息表,那种感觉,黑暗的视线再一次地涌上来,她觉得烦闷、痛苦,控制不住地想去踢,或是殴打某物,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痛苦,只是故作镇定地,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真的是如此吗?”
那个脑海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厉声向她质问道。
德洛丽丝现在没有回应了,她只是想要去洗把脸。洗把脸,如此就好,一切都会过去的,她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永远不会的,她很好,她很镇定,她很理智,她不会崩溃的,她会一直如此。
“……呵。”
她的浴室里没有镜子。
从她正式管理这艘船的第一天,她就撤下了自己浴室里的镜子。她厌恶自己,尤其是现在的自己,她讨厌看见那张骤然变化的脸,害怕某天自己会因此不再是自己,害怕某天自己会失控,害怕某天的理性会离她而去。
可现在,她却想要把那个藏起来的东西,被挂上帘幕的东西翻出来。她忽然萌生了一种可恶的好奇心,她想要再一次见到自己的脸,哪怕她恨自己,但她的确想要见到它。她想洗把脸,好好休息一会儿,但是为什么,热水呢?
不……
她的手如今搭在了镜子前的软布上,只需要用力把它拉下来就好,她就能见到那个截然不同的自己。但她现在忽然犹豫了,她现在不想见到她,但她很好奇自己的脸。
她的手颤抖着,最终使劲一挥,把那张破布甩在了地上。
“我看起来不一样了。”
那面镜子里,透过门外的光芒,映照出黑暗的浴室里她的倒影。
德洛丽丝的脸很漂亮,但那不是她的脸。他还记得自己的脸原先应该长着何种的脸孔,而不是这副美丽的、精致的、无以复加的、使人痛恨的脸。它的大半都沉在黑暗里,那对眼睛几乎被黑暗全盖住了,苍白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像是有些东西从中被抽了出去,她的魂魄在凝视镜面的一瞬间似乎就不再属于自己了,而是一个孤魂野鬼,忧郁地漂流在这黑暗的浴室里,只能寻找到一个角落躲进去。
“或许从那辆车撞上我的一瞬间,我就已经死了。那么,站在这里的又是谁?我不希望被装到这具躯壳里,因为它不属于我,我恨它,因为它不是我,我没有见过你,你又为何要加害于我?我恨你,因为这个该死的世界让我承担了太多,我每天都在面临自己的世界末日,而你,你只是在一旁看着我的惨剧,却只是冷眼旁观。”
她伸出手,抚摸着脏污的镜面,眼底全都是怀念,忽然又变成了深切的恨意。
“我不希望看见这张脸,不希望就这样凄惨地接受该死的现实。我好孤独,现在,却为什么没有人能站出来呢?那些该死的东西总是在我身后嘀咕个不停,我好绝望,因为没有人能拉我的手,他们只是把我往下拽……”
喃喃着,她不作声了,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德洛丽丝的手忽然捏紧,一拳打碎了这面镜子,接着又一拳陷在贴了花纹的墙壁里。她的手很疼,她能感受到自己在流血,但她只是低头,在无数个镜子的裂片里看见了那不属于自己的身影,它们沸腾着,似乎在她面前扭动,又跳起来刺伤了她的脚。
“……”
她的牙齿始终被强大的力量束缚着,现在它们解放了。她意识到自己的牙齿已经出现了裂痕,但她无法忍受这种内心的痛苦了,所以她任由自己下颌的压力击碎了它们,让它们的碎片深陷在血肉之中,刺伤了她的口腔。
她的嘴流着血,现在连话都无法正常地说完一句。她的牙齿几乎全碎了,她现在看上去狼狈不堪,但那个狼狈的家伙真的是她吗?
那种强大的自毁欲望几乎要吞噬她的心灵。
德洛丽丝很想呼吸,但她的胸膛却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着,使她无法如常人一般正常地呼吸。她这时想起了温暖的怀抱,如果这时候有人拥抱自己该多好,她似乎也渴望被拥抱,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那样,这时候她只觉得一种毫无来由的后悔。
她回想起原先在地球的时候,在父亲的葬礼和母亲的葬礼上,她一言不发,却不流眼泪。她自认为自己没有感到悲伤,因为她已经尽到了自己作为儿子的义务,她把老人们赡养得很好,从没有亏待他们任何事情,她做得很好。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孤独又开始席卷她,而她将要支撑不住。
她渴望着父亲与母亲的拥抱,就像是那些亲情所展现的,或许这时候也只有它们才能抚慰她在这个世界里受伤的心灵,但她什么也没能等到。她不再愧疚,却也不再温暖。她没有回忆作为支撑自己的力量,只有理性的过去的囚笼。
她现在只能绝望地在角落里等待,就像是一具尸体,或许面前闪过一个影子,或许通风管道里似乎有老鼠的类似物正在作祟,但她不在乎了。
直到她实在是等得无聊,麻木地走了出去。
德洛丽丝,今晚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