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可以修复,内心的创伤却永远无法修补。许多事情早已是过去不可触及的遗憾,那样潮水般袭来,不可阻挡地侵蚀德洛丽丝的内心。她的所有手段在此时都失去用处,现在,她只能感受到自己脆弱的内心一触即溃。
但她只是坐在椅子上,在修复完自己的牙齿与口腔后,沉默地注视除了他们两人外再无其他人的房间。
“现在,”医生小姐终于摘下手套说,“舰长大人,该向我解释您为什么把自己弄得一团糟了吧?”
“我不愿意说这些事情……呼,我自己的痛苦没有分担给其他人的必要。如果它们无法得到解决的话,我便没有任何陈述的理由。”
德洛丽丝说着,便要离开。
但那人却拉住了她的胳膊。
“……所以,你又为何要打扰我?”
“不能解决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发泄自己的压力,至少我们当下可以好些。再说了,您认为无法解决,不代表客观意义上真的无法解决……不要让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影响自己,您在这儿听听我说话,好吗?”
“哎……如果是的话,请告诉我你的名字。这儿的船员太多了,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实在难以记清所有人的名字。”
“就称呼我为海伦吧,一个名称足矣。”
“我记住了。所以,我们的话题要从哪儿开始?”
“就让我们回到我问题的开头吧——您为什么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呢?”
德洛丽丝的眼角弥漫出哀伤,她叹了口气,惆怅地倚在椅子上,脚又反复翘起来,把椅子顶得摇晃,两手扣在后脑勺,十指相交着。
“因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烦躁与哀伤,过去的回忆就涌上了我的心头,结合我最近遭遇的事情,那些本来不应该存在的压力,它们……就那么出现了。我本来觉得我不会被这些事情影响的,现在看来,这种判断简直是谬论。”
“过去的回忆困扰着您,这是一种常见的症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我想问,您的过去包含了哪些内容呢?”
海伦搬了一把椅子,就坐在德洛丽丝的正对面,她两只手搭在椅背,身子则随意地压在被反过来的椅子上。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强大如我,理性如我,居然也会动摇?居然也会孤独?居然也会悲伤?居然也会承受不住?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因为,在我的思维里,它们……不应该出现。”
“可还是说,即便是科学定律也不是绝对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它是否只是我们片面观察得到的结果。而您,其实这些情况也属于正常的吧?您是否把自己逼得太紧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我往日的生活节奏去工作,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中生活。难道我真的无法适应它吗?”
德洛丽丝忽然低下头,两只胳膊撑在膝盖上,她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只是平静地俯视自己摊开的手。
那是一对白洁的手,或许只是因为肉体上的差距,所以即便多次被割破,被磨烂皮肤,它也依然长不出深厚泛黄的茧,哪怕它要比人类的手强韧许多。那上面已经留下了别的痕迹,仅仅只是因为她习惯性地攥紧自己的手,时刻得不到放松而已。
“好了,您是不是应该学会放松?”
没等德洛丽丝反应过来,两只手便托起了她的下巴,使劲揉搓了她的脸。出于这些影响,她紧咬的牙关这才放松下来,凝重的脸总算浮现些许不耐烦的神色。
“呃……”
“现在,请松开自己的门牙。我的意思是,希望您别时刻咬着牙齿,让自己的身体那么紧绷起来。呼,这对您的身体不好,尤其是您的牙齿。哪怕它比任何一种金属都更坚硬,却也承受不如您每日持续的折磨——迟早总会崩断的。所以,您得学会适当的放松,这样才能让自己,让它好好休息一会儿。”
海伦接着补充道。
“对您的精神而言也是同理……虽然这艘船叫永恒警戒号,但也不意味着您的精神需要时刻紧绷,看起来,或者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懈可击。您也需要学会必要的放松……精神就像是一根弦,它的确可以紧,可以松。但是,当它长期保持紧绷的状态,外界还在持续对它施加压力时,迟早有一日,它也会崩断的。所以,您也是,您应该学会定期使自己放松,倾泻那些被施加的压力,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最好的状态。”
“抱歉,但是,”德洛丽丝拨开了海伦的手,她站起身来,走到附近桌上摆放的那一盆仙人掌附近,“我不能接纳这一事实。我很担心,因为,放松会让我显得软弱——实际上,我现在已经变得软弱而犹豫了。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的软弱被人抓到了破绽,我会崩塌的,那样的结局会更惨些,说不定付出的代价就是我的生命……我想我从来都别无选择,因为地球,因为世界如此。它不是一个世外桃源,而是一场生存竞争。”
“那么,作为您的同伴,您的船员,我有义务提醒您,我们永远在您的身边。即便您露出了自己的弱点,我们也会保护您的,那些心存善良的人不会对您所受到的痛苦视而不见,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互相协助才是我们永远的最好基石。”
“我?”
德洛丽丝的喉咙动了动,接着发出一阵冷笑声。她的眼角露出悲戚的神色,又骤然收了回去,她很想破口大骂,但颤抖的四肢没有任何动作。她等待了一会儿,接着转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不,我只是被抛弃了,或者说我抛弃了你们,无论你怎么说都行。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过去就将我孤立,现在它怎么可能还对我伸出援手。不,但……我确实觉得那样的孤寂。当我走在人潮里,当我走在校园中时,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是我的朋友,我的身边只有我自己,再无其他了。你们,我们终有一日也会分开,友情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意义?在这样的时代里,友谊又能做到什么?我不过只是你们的船长而已,我的行为都只出自于我的责任和义务,而不是我的情感……”
德洛丽丝还想继续说,却被海伦捂住了嘴。
“嘘……那您的心呢?我想听听您的心声。”
海伦的耳朵贴在德洛丽丝的胸口,她听见了心脏澎湃的鼓动,或许其中的心脏不止一颗。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在此时,最重要的是心脏本身的活动,和其中踊跃的生命力。
那是德洛丽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