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真的可以吗?”
奥珀斯特颤抖的声音在许久的挣扎后终于浮出了一丝期许的神采,她的眼眸里仍旧夹杂了不坚定的信心,她无法肯定,于是又一次地重复了自己那不确定的信念。
“可是,我们生来怀有罪孽,我们生来欠这世界的许久,又怎么还得清呢?如果我把这些事情讲出来,是否意味着我的背叛……我的可悲,我对我过去信仰的亵渎?”
“……我有个确信的答案,”德洛丽丝顿了顿,继续道,“我一直相信,没人是应该生来受苦的,遭遇这些并不是你的错,而是你所处社会对你,对与你相似的孩子们的压迫。我想你也是没有罪的,这不过只是对你的一种绑架,用大众的道德观念迫使你在这种社会中做出自己不愿意的选择——但,愚昧是主流,并不意味着它是正确的。”
奥珀斯特闭上眼,她总是能回忆起许多她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她不愿意说出它们,因为她认定这些话语毫无用处,甚至可能让自己面临更糟糕的劫难。但这里,这里是永恒警戒号,这里不是奥涅斯,她或许只需要相信,这儿并不是她所生活的人间炼狱,这儿是一个崭新的地方。而这儿的主人叫德洛丽丝,不叫保罗三世,她是个好人,是愿意帮助自己的。
“您真的想听我的故事吗?”
“嗯。”
奥珀斯特于是开始叙述她的过去,她悠远的,或许在当前时间角度偏差了许多年的过去。她有些记不得那是什么年份了,但对其中的所有事情都历历在目。那些是她的创伤,是她不愿意提及的过去,那些怨恨、愤怒、不满积压在一起,在这个容不得第二道声音的社会里却没人能听见,也没人愿意听。
他们总是恐惧着权威的力量,害怕因此被教会抓到审判庭的地牢里去,最后出来时已经变成了呆傻。或是因此害怕连累自己所爱的人们,因为他们总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所登记的身份里的一切都用来拷问你,将你的所有事物都从大脑里挖出,将你在现代社会里生存所需的一切基础都悉数破坏。
奥珀斯特了解这些事情,出于恐惧,她从没谈过这些事情。不,或许有一次她说过,但其结果是毁灭性的,甚至于让她沦落到近乎疯狂的地步。她才因此会痛苦,但现在,德洛丽丝却愿意冒着这些风险,静下来,以一种超脱他们社会的态度去阅读她的故事,去感受她的痛苦,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形容。
“我对您说过一些。我生活在一个权威的,痛苦的社会里。我的一切……都是被控制着,被书本,被上面大人物的言语,被他们所制定的规章议程。那个社会无比封闭,甚至于我无法伸手去触及除了灰色的天空之外的任何一片天空,更听不见春天来时的鸟语花香,只能在沉默的水泥墙下面壁思过。”
奥珀斯特在说这些话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示出她此时极为激动的情绪。毫无疑问,她当然对这些过去充满了憎恨,对一切操纵她的人深恶痛绝,对那畸形扭曲的社会充斥着不满。
“我的每一天都这样毫无生趣地度过,高强度地做着每天的学习与工作,无意义地内卷,吃着难以下咽的事物,享受着短得难以接受的睡眠。这些所谓清贫修士的生活就是他们所言的修行……可我不知道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我很迷惘,但我没有别的事物能选择,我没有接触到除了它之外的方式。我就像是一只笼中鸟,无法飞翔,没有梦想,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对我的那些冷酷的生活方式,履行着他们对我的一切要求,麻木着,感觉自己甚至不属于一个合格的人……您说,我这辈子真的还有希望吗?”
“你已经脱离了他们,为何不去自己寻找方向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想象不到没有这些东西的生活。您能相信吗?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这些东西了。因为找不到方向,所以我渐渐接受了他们给我的定义,为我今后在他们社会中所安排的方向与目标,他们的价值观和那些道德的准则……我正在这些东西里沉沦,可我别无选择。我没念过其它书,没见过其它更多的可能性,我的生活如此单调又绝望,甚至于我想象不出另一种除了盲目而愚钝地活着的,除了他们为我赋予的可能性之外的第二种方向。如果我不是我脱离了他们的话,我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在他们权威对我强加的阴影中,可……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前进。除了那些之外,我什么都没学过,除了那些之外,我什么也无法设想。我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鸟,或许一辈子都无法飞翔了,兴许一辈子也无法触及那美丽的天空,可我又如此渴望……但我做不到的,我没有别的可能性了。我也是一只被人强行破开蛋壳的雏鸟,在没有成熟的时候就被剥离了自主生存的方式,我想我已经学不会……依靠我自己独立生存,我做不到。抱歉,对您说了这么多,我却不认为其中的一件事情可以得到改变。”
“谁又说不可以做得到呢……”
德洛丽丝叹声道。
“我的意思是,你有想过一点别的吗?虽然对你而言可能很难,但……不,我想问,你想过自己吗?”
“自己?不,从来没有。”
“我不会对你要求太多的,这些过去残留的阴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愈的。我只希望你现在能尽力去试着挣脱那过去的梦魇。在这艘船里,去寻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崭新的,你所爱的生活方式。”
“我不知道。”
“这很正常。”
“什么……?”
奥珀斯特感到不可思议,她能读懂德洛丽丝想表达的意思。对方希望她自己去寻找什么,去寻找一种适合她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她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因为,她不信任自己,她担心自己可能找错了方向,她担心自己可能会无法承受,她有太多的担心无法描述了。
“我担心……”
“我知道。但这毕竟是你自己的生命,无论走向何种道路,都应该由你自己摸索,选择,只要不犯下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行,其余的事情,我想对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而言,都是能够被接纳的。”
“可这个世界,它真的能够容忍我……”
“有错的并不是你。放心吧。”
奥珀斯特只是呆呆地点了头,她的迷茫在德洛丽丝看来是正常的。不如说任何人从那样糟糕的状态下脱离出来都免不了再去接纳一个自己,再去适应这些新的变化和新的人与物。
对一个从两岁开始生命就停滞的孩子而言,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