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德洛丽丝如此说着。哪怕她没有真正看见那雨水落在地面上,没有真正看见它们穿透迷雾落在舰船中,但一种预感仍发自内心地告诉她——下雨了。她在过去很喜欢雨水的安静却嘈杂,到了这个世界依然如此,她从未有所改变。只是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中下的雨意味着什么,在每座城市中的人的心里又会激起怎样的情绪,带来怎样的灾难,她不明白,她还不够了解这个世界,不过迟早她会弄清的,虽然追求它们的意义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她回忆起自己冲出那座研究所的瞬间,雨水落在她额头上,往下滑落着的瞬间,那时她还有许多事物无法笃信,如今却都不在乎了。不如说,她正在适应这个世界里的生活规律,万事万物,可有些东西永远无法让她改变,譬如对雨那深沉热切的爱意,发自内心的熟悉感,以及对经历过她一生蹉跎波折时的怀念。
当周围的人在哭泣时,世界就会下雨。她能记得起自己的父亲因为白血病离世时,病房外的倾盆大雨。她撑着伞走回家为父亲办理后事,鞋子和裤子都被雨水打湿。她能记起自己的母亲因车祸离世时,马路上沉积的雨水,每走一步便发出啪嗒的、单调的、反复的心绪。她能记得起许多人哭泣的脸,那其中还夹杂了其它很多的想法。
在父亲死亡时,她看见自己弟弟眼底遏制不住的,难以言明的期待之情。德洛丽丝能看穿他的心思,因为自己已然事业有成,地位显赫,在家庭内却显得格外冷漠。她的父母定然攒下了自己每月送来的那些钱,将其作为遗嘱,连同老家的房子一道转交给自己的弟弟。所以他的脸上才会显现出那样的期待和兴奋。德洛丽丝知道这些事情,那时的他只是凝视着不再有呼吸的,逐渐冰冷的老人的尸体,不作言语。
他不想为此多加评判,那是他弟弟的事情,他已尽到自己的义务。只是或许,从这次见面后,他们兄弟二人便不会再见。一直到他母亲的死亡,一直到他的死亡,再到他们都死去时,尸体被烧成骨灰,被埋进坟墓,散列成原子,那时,他们会在九泉之下再见。
只是德洛丽丝没想到,在自己父亲死后,母亲在大概三个周后因为车祸而死亡。他也是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那个,在看见自己母亲被碾成两半的姿态后内心依然毫无感觉,但雨水却模糊了他的眼睛,钻进他的耳朵,让他觉得难受。他这才想起自己原来忘记带伞了,在尴尬中只是在一旁观望着医护人员的鉴定,看见自己母亲被装进袋子带走。
自己的弟弟随后才姗姗来迟,撑着伞落寞地向他询问这一切。
“你简直就是一头畜生,我们的妈妈死了都不哭一场,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为此抛下一切赶来,可不是为了看你那张苦涩的脸的!”
“我不知道,他们把她送走了吧。”
他只是这么回复,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又觉得不妥,补充了一句。
“她兴许是两个小时前死的,也可能是三个小时前,我不知道。”
他看见自己的弟弟露出那样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是看待一个陌生人,德洛丽丝并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径直离开了。他的弟弟应该会拿到那笔赔偿金,德洛丽丝不在乎这一点,他想这件事之后他们的下一次会面会留到几十年后。只是那辆呼啸而来的卡车改变了一切。
放下手中踌躇的笔,德洛丽丝的回忆也到此为止。她不觉得自己从原先世界到这儿来的生活有什么除了危险程度外最明显的变化,恰相反,她能在这一角度上能感知到的事物明显少得很。她一直都对许多事情没有持任何态度,到这世界来依然如此,她只是依然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存在于这世界上,并永远悠然自得,沉默地思考着。这样的生活很好,不被人打扰,不与人深交,或许自己所传播的善意也只是一种出于过去幻影的潜意识反应,但只要他们愿意相信,并不会为此增添更多的麻烦就好。
今日的工作可以暂时到此为止。她想,于是决定离开舰长室去散步约一个小时又十五分钟。路上有许多船员向她打招呼,她全都微笑着一一回应,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在他们心底留个好些的印象,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究竟除了在心理学方面之外还能存在什么意义,不过,既然它能起到积极效果的话,那便被保持下来好了。
舰长室所处的区段位于永恒警戒号的中层偏上,这艘船很大,德洛丽丝要走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来到上层区段。那地方除了例行维护与清扫的船员们,别的什么都没有,他们尚未对这一地方进行整合再利用工作,大部分时候也不知道那深处存在了什么,抑或是其中那些紧闭的,当前无法破开的门后究竟有什么存在,又经历了什么,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
她下意识地认为这里会更容易听到雨水的声音,没准雨水就会直接落在这艘船的顶部。不过事实是,这儿比她想的还要安静许多,除了更远处断续的脚步声外,她很难听见除了自己心脏的震动与血液的流动之外的声音。
“也没说雨水一定是从上往下落。”她想,头却仍旧昂着,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直到她的眼睛酸涩,一抹灰尘落进她的眼底,疼得她不住流泪为止。兴许是她误认为只需要这样就能使雨水落到这舰船的顶部来,又或者她只是在单纯地发呆。
德洛丽丝的确善于思考,刚才的她也许真的在思考也说不定。她会肯定自己擅长剖析、观察和思考的这一项优势,又会用理性遏制住自己的天马行空,尽管有时她仍会下意识地好奇或是憧憬某物。
这似乎证明她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毫无感情,除了理性之外缺乏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