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赫尔曼在楼梯上说，四周的由垃圾构成的墙壁都发出一种不和谐的低语，“我曾听一位智者说过，他讲道：‘一个人的生命里该有两面镜子：一面映出自己，帮助人们看清自己；一面映出他人，帮助人们欣赏他人。’而我，我自负又傲慢，我做不到欣赏他人，不过我却可以看清自己。我从中得到了启发，并铸造了一面镜子，一面能帮助我们看清自己的镜子。”
德洛丽丝没有说话，她对自己亦或是其他人都并无感觉，但她却实在地厌恶镜子，同样也讨厌来自可能性的猜测与假设。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表述出过分的情绪，因此保持着相当的沉默，连呼吸都被刻意放得平稳而缓慢，脚步也逐渐在耳畔变得不清晰，几乎像是踮着脚走路，但她的确在正常地行走。
他们来到了这座塔楼的更高层，当赫尔曼打开房间内的灯光时，德洛丽丝被这儿的无数面镜子反射出的光线刺得眼睛疼——是的，无数面镜子陈列在这潮湿沉闷的房间里，每一片都那样的清晰，反射出一个人在各种角度上的姿态，就像是被无数监控摄像头紧盯，也像是被无数对眼睛窥视——德洛丽丝想起了自己，想起自己在毫不留情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指出自己的判断，用自己的道德准则处事时这世界上的人们诧异的眼神，说是千夫所指也毫不为过。
她并不讨厌其他人眼中反射出的自己，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在乎，但镜子本身是纯粹的，不夹杂任何观点的，它完整地投射出德洛丽丝的姿态，把她赤裸地置于一个可悲的舞台之上，详实而不带情感地记录她的姿态。所以她才厌恶它们，因为它们没有思想，却依然刻画下她的痕迹。
“所以，你把我带到这个奇怪的房间来就是为了向我展示这其中的这么多镜子？如果你需要称赞的话，我会形容它们是一件精妙的艺术品。”
“不不不……”赫尔曼摆了摆手，“你把我伟大的发明想得太肤浅了。所谓看清自己，甚至不只是‘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自己的姿态，而是‘过去’与‘未来’融合的，有关自己的所有，它们会以可能性的方式在镜面上随机投射出一个‘你’，一个包含了可能性的，或许是未来，或许是过去的你。如果要体验它的话，就拜托德洛丽丝小姐您站在这地方的中央，我稍后会为您展示奇迹。”
德洛丽丝机械地照做了。她看见赫尔曼掏出两枚核聚变电池塞进墙壁上的缺口中，接着扭动一旁的黑色箱子上的开关。这房间里的镜子立刻黑下来了，灯光也变得黯淡，只能使人看清那镜面上的星光两点。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没关系，不会对小姐您造成任何伤害的——深呼吸，放松，不过只是一场对话。”
赫尔曼的声音在德洛丽丝耳畔响着，她只觉得很恼火，有种不知为何而来，却愈演愈烈的愤怒在她心中燃烧着，很快又冷却下来，因为她在弥漫的黑暗和繁星点点中看见了一个瘦削而孤独的背影。她不会，也不愿意去呼唤那个家伙，她能感知得到，因为那家伙也是如此，他们彼此心意相通，在这世界上也只有他们才最了解对方。
“嗯……”
“嗯……”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终于转过身来，德洛丽丝这才看见了自己许久从未看见过的，来自她自己的脸。至少是来自无垠的过去里的她的脸，她觉得怀念，其中流露出的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却让她下意识地抵触它。
“我不喜欢镜子，也很少见到自己的脸，这样让我感到一些不适应。”她缓缓说。
“你知道吗？我从未想过在一种可能性里，我居然会成为与现在的性别截然不同的人。我没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站在这里，面对这个阴郁的自己，我还以为平行世界的我会和我本人一样乐观自信，但……小姐，或者说我，我倒是很好奇的……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的？”
“……我实在很讨厌这种可能性，一种超乎我预料的可能性。”
德洛丽丝咕哝着，很快把注意力凝聚到过去的自己上。看着那头乌黑的短发，与过去的自己毫不相干的发亮的棕色眼眸，和那神采昂扬的脸，她仿佛觉得自己置身在一种不真实的幻觉中。那是过去的她，从外观来判断毫无疑问，从气质上却毫不相干，她实在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一天，被阳光普照到心底的那一天。
“没有任何事物驱使我，我选择踏上这条道路，或者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你选择了一条与此时的我完全不同的道路，因此才展现出与我完全不同的模样，我能够理解并接受这一事实。”
她的回答让镜子后的自己有些惊讶，她那冰冷而毫无触动的表情和死灰一样的眼睛只让镜子后的她为之恐惧而下意识地厌恶。他们彼此都了解对方，却都难以想象站在对面的自己是如何成为这般模样的。
“我不敢想象……是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同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在小学的时候把你推下楼梯吗？还是把你堵在教室的角落，让你发不出声音，回家后父母又因此辱骂了你……所以你才对此感到绝望？”
“不是。”德洛丽丝果断地回答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是因为在中学时你因为自己个性的展示与学习成绩的下滑导致的批评和指责，甚至于来自父亲的殴打让你选择逐渐放弃自己乐于思考和情感丰富的自我吗？”
“不是。”德洛丽丝的回答与先前相比并无变化。
“……”镜子后的自己沉默了，悲悯地看向她。
“林恩，”德洛丽丝凝视着过去自己的脸，淡淡说，“我们已经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我不需要你所谓的帮助和救赎，你那多余的好奇心也只会为我造成毫无意义的麻烦……闭嘴吧，我们不过只是不同世界里名字相同，出身相同的两个不同的人。你无法定义我，无法指责我，闭嘴吧，而且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