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这些话前你可要确认好啊,对吧?”
贝尔蒂娜把手搭上德洛丽丝的膝盖,很快又被拍掉。
“你也知道的,我们从来不是把一件事能轻拿轻放的人。所有的那些在我们的记忆里依旧历历在目,美好也罢,痛苦也好,都是切实地存在的。而你又深陷于其中,尤其被痛苦反复地折磨……这孩子此时好奇你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她和你渴望的东西是不同的。她好奇的是你没有看见的,我也看不见的那些东西。”
“嗯……?您还好吗?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对劲?”奥珀斯特有些焦急地追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远方飘来了生日歌的声音。
“切个蛋糕吧!”有人这么欢呼着。
“快吹蜡烛!”又有人呐喊道。
“哇哦——”
“呜呼!”
“好不容易休息一次啊……”
“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地方离开。”
两百四十七张脸在那里发出声音,其中八十四张是哭泣的,剩下的都发出不和谐的或尖叫或笑声的那些令人窒息的声音,负责切蛋糕的有五位而蜡烛总共有十一根,人群正呈近似于圆形的方式进行排列,奥珀斯特与自己正位于生日立牌北偏东三十五度上。
如此吵闹,又如此惹人不悦的世界,德洛丽丝在此时甚至听清了永恒警戒号内部管道的沉闷响声,和她的心跳、血管流动到一起汇聚成喧闹的世界,她的每个细胞都像是在唱歌,她的每寸头皮都舞蹈得仿佛要从颅骨与肌肉上方跌落……她多想就此逃开,逃到一个安静的世界去,周围的吵闹,周围的欢愉和她是多么的不相干,她只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她只觉得她要像砸碎镜子一样把它们都砸碎。但她做不到。
那镜子溅出的碎片戳破了她的眼睛。
“我……”
她刚想说话,然而两种不同的意见在脑子里互相殴打着。
他们是德洛丽丝,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他们永远存在、无法挣脱,他们是她的重要构成,他们是她的诅咒,现在通通都被加剧恶化的精神疾病带到她耳畔喃喃自语着。
“你怎么可以……”这声音是她自己的,沉重又嘶哑,像条夜半钟声敲响时依然在默默舔舐伤口的老猫,“诉说美好,可你的世界并不美好。倘若她真的想与你回到你的世界,你真的还能拒绝吗?就算不理睬她,把视角聚焦到你自己身上,那么你,你过去在文明世界收到的那些痛苦,你承受的一切悲哀和折磨,一切捆缚着你的指责,一条条枷锁,你还能原谅得了他们吗?你真的想让她再一次深陷地狱吗?一个恐怖程度不亚于奥涅斯的,一个你所生活的,一个我们正经历着的地狱?”
“即便如此……”这声音是贝尔蒂娜的,兴奋又跳脱,宛若春风漫上枝头时欢欣雀跃的鸟雀,“渴望、希望、愿望……这些作为我们的毕生所求,又怎么可以轻易把它们割裂?倘若抛弃了这些,我们与野兽又有何种区别?那些厉声的斥责、那些可憎的伤痛与呼号并不能阻止我们希望世界变得更美好,不能阻止我们的好奇心就那么漫过山墙,抵达更美好的、绿意盎然的,春风烂漫的世界的又一端。这些伤痛不会使我们进步,只会让我们逐渐固步自封,最后堕落、沉沦,变得比我们所憎恶的样子更糟糕——拔掉了欲将飞翔的鸟儿的翅膀,它们不仅仅会停止飞翔,它们还会那么枯萎、死亡的!如此残忍,那真的是我们的愿望吗?哪怕本意是让她不再受伤害?”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德洛丽丝捂住自己的耳朵,决定不再倾听他们的争论之声,但源自精神的创痕是不会随着肉体的动作而那么简单地消失的。她再一次抬头时,刺耳的双方争论依旧在此,她的视线都随之开始模糊,不如说冒出那些闪烁的星辰,进而开始头昏眼花。
“我感到恶心,能把我扶到最近的厕所吗?”
在迷茫和不知所措中,德洛丽丝诉说了她的愿望。
奥珀斯特在惊异中点了点头,她看着德洛丽丝苍白又凄惨的脸色,立即联想到对方内心同样的痛苦挣扎。她的智力并不差,哪怕只是凭借这些浅薄的证据,她也依然由此得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德洛丽丝曾经所生活的世界也是无比痛苦的,那儿与奥涅斯一样吗?那儿的世界也是看不见希望,只能窥见云雾、雨水和冰冷高楼的灰白色吗?
她不知道,但德洛丽丝一定在那儿过得非常难受。
尤其当她把对方扶到洗手台上时,德洛丽丝本就所剩无几的胃索性把剩下的食物全都涌了出来,只剩下那弓着腰,一阵又一阵呕着酸水的可悲。
德洛丽丝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火焰灼烧过,她的胃正往上顶,好像要随着呕吐的规律也被涌动的器官一并扯出。她害怕,害怕得不得了,但现在连恐惧的时间都容不下半分。
洗漱完毕,整理自身,德洛丽丝发出了轻微的悲叹。远离了人群,只有静谧才能使她的心平复下来。不知为何,她有意无意地想起了两句话,它们是她的母亲曾经在众人面前陈述的,包含了对他的打击、贬低,诸如此类。
“所以,我刚才是不是很丢人?”
她转过身来,朝奥珀斯特抛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您在说什么呢?怎么会有人觉得您刚才丢人呢?奈落小姐有一天晚上就跟我说过,她说,人们的痛苦都是不该被贬低的,而每个人的痛苦都是相同却都无法理解的,遇到这种情况只需要保持尊重就好了。保持距离,心怀怜悯。而不是认为您刚才的样子很丢人,不,那没什么可耻的……而且也比我曾经遭受的羞辱好太多了。”
奥珀斯特走过来,轻柔地拍了拍德洛丽丝的背。
“您先回自己的房间吧?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做好了会为您送到房间来的。”
“你看着做点吧……我只是没想到,现在会让你来拯救我。”
失落地闭上眼,玻璃碎片还扎着德洛丽丝的心。
“毕竟我是舰长,普遍理性而论,该是我来拯救你们才对。”
“我的故事,我的悲剧还没有结束,我们还得面对一场来自他们的威胁。这条抗争的……彻底杀死噩梦的路还有很长,我只是暂时平复了些,好让我能继续过下去而已。哈……今后的日子依然要拜托您,如此甚好。”
“或许吧。”
德洛丽丝吩咐奥珀斯特先去准备食材了,她自己则沉默地踱步,按照先前的指示回到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