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灰色的,永远都是灰色的。它不可能、不会、不应当在人们心中生长出其它的颜色,在这片恶毒上,那些事物或许本不该存在,也不会有可能性供其生长。没有人能肯定其中的答案。
德洛丽丝与奥珀斯特依然沉默地在人群中顺着潮流前进,因他们所牵引的方向随风漂流。他们的脚步必须快些,否则将会有人把他们踩到,却又不能太快,因为他们挤不开汹涌又湍急的人山人海,盲目向前却又会被前人的后背拦住。
每个人都维持着相对的位置,没人知晓每天的第一个人是如何走在道路上的,但他们约定俗成地都选择如此前进。
德洛丽丝在人群中走着,目光开始有了闲情逸致,它们飘到这座城市的各处角落与人们的打扮、神态上,不经意间为她提供了可以收集的某物。
奥涅斯的建筑风格近似于野兽派,望眼欲穿的那些尽是灰色混凝土铸造的高墙与层叠的楼道。它们或许可以作为一道风景线填充光鲜又空乏的城市,但放在这里,踮起脚向地平线望去时只剩下的这些死气沉沉的建筑只给人留下一种恐怖的映像。
没有除了灰白外的颜色,没有人们的呼喊交谈,只有更远处的播报屏幕与喇叭阵列诉说着与奥涅斯相关的一则则信息,只有更白的、更刺眼的监控摄像头反射出的令人不适的光芒。她无法验证喇叭里播出的这些信息的真伪性,于是放弃了做出假设的打算,但当她把目光瞥向奥珀斯特时,不经意窥见了对方落寞的神情与紧握的双手。
“他们都在说假话,对吗?”德洛丽丝平静地问。
“您听见这里面说的了吗?上面说,本月的巧克力产量对比上月增长了近13.9%,一举达到了8.86万吨,但我这辈子都没见人吃过巧克力,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样。无论是苦涩还是香甜,我都从未触及过它们。当我深入社会后才发现,他们所言皆是精心编制出的谎言,可人群为何毫无反应?他们就不会思考为什么配给的食物正逐渐减少着吗?”
奥涅斯的民众都是幸福的,他们的幸福指数高得不可思议,他们的生活美好如春,所有其它城市的人都会羡慕他们,他们自由与平等的生活是其它充满了压迫的城市不可触及的美好……
德洛丽丝从许多话语里听见了某些模糊不清的,可被随时删除替换的沙哑之声。维持谎言,日复一日,那些冰冷的、驱动人心的咒语,本质上就像是她所生活的时代的那些强调,至少从操纵人心的方式来看,许多事物并无本质区别。
就连这座下雨的、无声地哭泣的城市都一如既往。
“我想是不会的。”
德洛丽丝认真地肯定道。
“……就没有任何办法吗?”奥珀斯特有些哀伤地试探道。
“据我所知,至少我们做不到。”
任由冷水渗进自己的脖子,德洛丽丝在这倾盆大雨下唯有沉默。她回想起了一天的离别,她也沐浴在滂沱大雨中,周身是冷眼旁观的人们。被批判、被指责、被成为异类、被千夫所指。
这么多的“被”,这么多的不愿成为,她感到无奈又悲观。一个人,甚至是清醒的一群人是绝对无法与群众的愚钝抗争的,太多人即便看见了清晰的道路,即便被理性所引导,依然选择了自身的盲目,依然放弃了在社会中的自我与独立性。
“何尝不是一种相似的可悲呢?”
这句话并没有被实际说出来,它借由贝尔蒂娜在德洛丽丝的脑海里响了一遍。对比冷静、淡漠的德洛丽丝,贝尔蒂娜的神态显然更接近一旁愤怒又惆怅的奥珀斯特。
他们心中的大雨从未停歇,只不过德洛丽丝撑着一把漏雨的伞而已。因此,那些悲伤才全无保留地渗透进她心中的安歇之地。德洛丽丝想不起来了,但她一直都是如此吗?
奥珀斯特是个喜欢沉思的、忧郁的孩子。过去奥涅斯里的一切压得她无法释放自己的天性,现在她的性情暴露出来,呈现出了另一番模样。德洛丽丝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她的焦虑,她清晰地认识到他们都是深陷于这劫难中的人,他们无法单靠如此浅薄的鼓励就那样简单地救赎自我,他们没有办法,毫无办法……不,对抗它的手段是什么都没有的。
“沉思吧,痛苦吧,期待我们不得好死,期待我们从来都不得解放。”
一句话突兀地闯进德洛丽丝的脑海,她想起了一个人的恶毒诅咒。那该是她最好的结局吗?凄惨地死在街头,因为落叶时刮下的残风而被吹得魂魄四散、惊厥而亡?是那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想要的结局吗?
当时的她把头别过去,无言以对。八十四根指头指向她,五十一张嘴倾斜出自己的恶意、悲伤、痛苦、憎恨,七十四张脸挂满了震惊、愤怒、厌恶等诸多表情。
今天奥珀斯特的神态是悲伤的,和阴雨天全然一致。
阴沉的奥涅斯比以往更沉默。
“起风了。这大风对孩子们有个规矩,谁第一个被吹中就倒霉。”
奥珀斯特阴沉的话传出来,德洛丽丝看见了自己视线里的一抹红色。灰白色的、穿着灰白色修女服的尸体流着红色的血,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血原来是红色,仿佛其中的新生儿缓缓啼哭着。德洛丽丝有些惊讶地微微张嘴,但没说什么。她想听奥珀斯特的话。
“我们能先去那儿看一看吗?否则一会儿那里就要被人围满了。”
牵着德洛丽丝的手,奥珀斯特迈出了人群。
保安室的警卫形同虚设,因为没人会贸然穿过它去犯罪,甚至没人敢在不规定的时间在它之中反复往来。他们就这么跨过了自动识别热量并打开的使人穿过的门,走到那更远处的教学楼下方,就位于那“尸体”的附近。不,那孩子其实还没死,只是口吐鲜血着,四肢微弱地动弹,但下半身已经没了任何反应。
“救救我……救救我……”
恐惧的声音从那喷着血沫的嘴里不断吐出,逐渐变得微弱。
奥珀斯特闭上眼睛,哀伤地为这孩子祈祷着。
德洛丽丝平静地直视那将要死去的孩子的眼睛,把那些临死前被放大的绝望、恐惧和痛苦深刻地记载了自己的心中,但从始至终未能说过一句话,眼神依然那么冰冷又使人失望,像是那孩子的死亡如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