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在开玩笑吗?”奥珀斯特颤颤巍巍地说,她不敢相信,她质疑着德洛丽丝一向准确的判断是否在此时出现了失误。她记得刚才德怀特说了什么话,他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推翻奥涅斯的计划,他一直等待着为过去惨死的那些人申冤、那些人复仇,他们等待着向奥涅斯宣泄出自己的怒火。在这股不可阻挡的洪流下,奥珀斯特满怀纠结和仇恨的心于是得到释怀,她顺应自己曾经同伴的回应加入了他们的计划中,并迫切地希望自己过去的同伴德洛丽丝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中,如此才能创造一个留给更多人的美好世界。这是多么美好的憧憬,所有人类都会如此期待,所有坚定的意志都是从美好的理想中孕育和诞生,但他们看着德洛丽丝愣然的脸时,察觉到最后从上方浮现出的神态是残酷的冰冷和满不在乎的漠然,他们不敢相信在滤镜破碎后,被他们寄托希望的,被他们予以厚望的那人的真正面目居然是如此肮脏。
“这不是真的,对吧?”奥珀斯特先一步凑近,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德洛丽丝。后者沉默了一瞬间,闭上眼肯定在考虑问题,在三分之一分钟又三秒后说,或许吧,因为她无法肯定,但也做不到否定,她就是没有这种感觉,也没有那种想法,只是恍惚着而已,不存在什么显眼的东西。如此虚无的想法,自然引来了德怀特的不满,现在房间里只剩下站在同一阵线的奥珀斯特,还有那个依然有恃无恐,仿佛蔑视着世界上所有的德洛丽丝。那张脸上的神色依然没有变化,表情仍旧平静,被逼疯了似的默然。那样绝望又凝重,沾了几分漫不经心,蓝色的眼眸里像是镜子般反射过他们两人的身影:奥珀斯特挂念着德洛丽丝,但她更放不下自己过去的屈辱和那些试图带她离开却在受尽折磨后死亡的同伴,她爱着活着的那些人,但更放不下过去和已经死去的人,所以在抛开恐惧后,她循着仇恨就像是朝火焰扑去的飞蛾,眼睛里在一瞬动摇后闪烁过了决然和坚定,再一次地反射出死者簇拥在一起的面庞。另一个叫德怀特的人反射出的依然是他肮脏狡黠的倒影,就像是被搅浑的水面的影子,两种混合在一起,模糊了本来清晰的倒影的面貌,像是好几种东西全都存在于水面之下,搅浑了本来清澈的,应该被用作反射的平静的水面,看不清他的面貌,看不清他真实的心灵,他的眼睛掩藏在房间的夜幕之下,被灰色的破布蒙住了。
在那些虚妄的镜面之上,德洛丽丝依然屹立着,她的影子和她本人一样坚定地在原地站直不动,从未因为房间里嘎吱嘎吱摇晃的吊灯随之摇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离开了。”在和他们互相注视几分钟后她说,就像是这里的事情从未发生,没有什么可以引起她的注意,像是冷眼旁观世界的摄像头。奥珀斯特从身后拽住德洛丽丝的胳膊,几近于祈求地对德洛丽丝说了自己最后一句衷心的愿望,“这儿的人们需要你,相信我们,好吗?我们一定可以改变这里的,他们一定会被消灭的。德洛丽丝大人……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放下过去的一切,否则那些人死得就毫无价值了。我希望您能帮帮我,因为我不知道我靠我自己能否做到这一切,德怀特和基地里的同志们也需要你,我衷心希望……我……”断断续续的话,扯不断的丝线,德洛丽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加入他们,因为她觉得那些事情都无所谓,那些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如日出一样寻常地旋转,他们死了,仅此而已。
这一冷漠的话语再次震慑了两人,德怀特觉得被冒犯,他的脸浮现出恼怒的神色,脸色立即变得苍白,他不知从那儿掏出了左轮手枪,把自己粗糙的手扣在扳机上。德洛丽丝能看清这一切,她依然没有动作,哪怕击锤被波动的声音,宣告自己冒犯和亵渎的,所谓“玷污了那些阵亡同志生命”的指控依然存在,她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听着机械细微移动的声音,凝视德怀特的眼睛再一次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是,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尤其是为了死人去那么做,简直像是在浪费自己的人生。”
说罢,她转身离去,于是那子弹被拨动了,正中她的心脏。奥珀斯特惊惶的呐喊又浮现了,简直声嘶力竭得要把自己的心肝都呕出来,德怀特阴沉的宣判和对奥珀斯特无奈的安慰和下论断是那么清晰,又一次地为她这样的罪人下了死刑的宣判书。所谓如此堕落歹毒之人必须死,这样才能彻底地铲除社会中的毒瘤,创造更美好的新社会。那些话语依然在眼前浮现了,贝尔蒂娜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作为一个乐观的自己开始絮絮叨叨,像是给出了某些建议,又像是出于生存意志的悲叹。但德洛丽丝依然能听清一句话。
“至少我还不允许你去死。”那就是自己说出的话,清晰得历历在目。
这一枪同时不慎惊吓到了更远方的蝴蝶,它煽动翅膀,在半空中不慎地飞行。永恒警戒号外不知何时出现了那些恼人的蝴蝶,有一些涌入了船舱,甚至于奈落得被迫调派船员们去驱赶这些躁动不安的灰白色的蝴蝶。仔细看,奥涅斯的天空依然是那么阴沉,那么神秘莫测,永远张着自己渴望吞噬所有人的饕餮大口。奈落站在永恒警戒号外,看着天空中纷飞的蝴蝶,伸出手来,于是便有许多蝴蝶落到她的手中,像是在告诉她什么信息一般,翅膀上层层叠叠的斑纹是那么突兀又令人不适,像是邪恶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的灵魂。燃烧的一切,纷飞的一切,蝴蝶舞动时将要崩塌的世界的一切,从它扇起的微微凉风中得以窥见海市蜃楼的幻影。奈落揉着眉,从被灌输的过量的信息中接受到了很多,不料看见了一旁正用机械臂揪住这些蝴蝶仔细观察的亚伯里安,那家伙的机械身躯依然挺立,那些被安置的机械器官如今探查着蝴蝶的一切,像是显微镜般观察着肉眼所无法触及的崭新世界。
“你也到外头来了?”奈落好奇地看着他,走到亚伯里安机械臂的跟前,凑近了看那只被揪住了,但依然不停扑腾的、不详的蝴蝶。亚伯里安解释说,“我们把这叫作‘视界之蝶’。好吧,这名字有些奇怪了,或许对你们而言也是如此,至少我觉得奇怪。这意味着某些事情,我的意思是,这东西也许是蝴蝶,也可能不是,就像是薛定谔的猫,没人能在彻底研究完毕前肯定这些小东西的性质,但它们无一不包含着巨大的信息,每当世界混乱的信息之海激烈地翻涌时,这些小家伙就会出现,它们是那么突兀,又是那么亲切,总是想要告诉我们些什么,所以你能读出什么吗?”这一解释显然令奈落感到疑惑,但她毕竟不是科研人员,因此默认了这个说法,接着在翻找自己方才接纳的那些信息里发现了他们可能用到的重要信息……模糊不清的城市,焚烧的废墟,阴郁的灰色雨水,就像是奥涅斯的末路,一张一张已经抽象得看不清五官的面庞依然哭丧着,过去和未来并无差别。
她把这些话说出来时,亚伯里安用一只机械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很多可以想的,可以推导的事物,但这里的蝴蝶太多了,城市上空也盘旋着风暴一般的蝴蝶,它们混乱又有序,排列组合成难以理解的几何形状,在视野中越拉越长。亚伯里安此前从未在他曾生活的城市那儿见过这种情况,永恒警戒号内也不常出现这些蝴蝶,而这次的数量简直是他们目击过的史无前例的蝴蝶浪潮,几乎要盖住整片天空,那些涌动的灰色洪流就是蝴蝶们在扇动翅膀,而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蝴蝶,也不会真正离开,它们只是盘旋着,仿佛在等待某种危险的降临。亚伯里安和奈落共同意识到,某样灾难兴许很快就要发生了。
而一个危险的声音如影随形,“在看什么呢?”那家伙说,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而他们却从未注意到。他是亨德莱尔,奈落曾经见过这男人,所以她依然保持着平静,一旁亚伯里安怀着不容置疑的敌意,把那对机械义眼尖锐的红色目光投射到审判官身上去,并迅速意识到那浓厚的迷雾绝非是自然的产物。
他看不到蝴蝶。这一事实让奈落与亚伯里安彼此对视了两秒,他们不知该如何去解释,也没必要向面前之人解释。在第三秒后,奈落向前接近了亨德莱尔,像是学着德洛丽丝平静的表情去问道:“敢问您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通知你们。你们的舰长德洛丽丝因为勾结叛党而被执行处决。这是她的共犯奥珀斯特和她的尸体,我手上有证据。”
照片在他们的面前被展示出来,直到看见它的前一秒,他们都不相信德洛丽丝真的死了,以及德洛丽丝曾承诺的有关奥珀斯特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