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吗……?”
违背信任的,忤逆意志的,翻涌怒火的,无数种情绪在奈落的心脏里酝酿着,那些燃烧的火焰点燃了她的许多东西,那些被焚烧的家具,那被焚烧殆尽的房子,在地狱中显现出的一瞥景色。在烟尘之中她只能捂着自己的口鼻,这样才好尽力使自己不吸入更多的烟雾以至于窒息,她要活着,她要追寻某样事物,她因此心怀痛苦、心怀仇恨,她拥抱了未来,现在绝不可能就那样松手,哪怕无数人说她疯了。
“于是我明白了。请您告知我们您将德洛丽丝大人杀死的位置,我们会自行检查尸体的。可以的话,希望您让开,挡着我们的路了。”
奈落微笑起来,面庞上的神态令人捉摸不透,她脸颊上的肌肉细微地抽搐着。一旁的亚伯里安沉默了好一阵子,只是把目光留到那迷雾中的徘徊者中去,他因此在永恒警戒号的内部通讯里输送了很多消息,他相信他们看见了,不像是那些缥缈的蝴蝶,这些信息是能够被现实的仪器捕捉到的。他们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他们知道亨德莱尔为何而来,他们早就明白了。这时,站在他们面前的不速之客终于说话了,“真遗憾,我其实想来通知你们的。倘若你们和平加入我们的队伍,选择皈依我们的信仰,至少我们不必为了它的收编工作而苦恼。我比你们都更爱好和平,我们不希望有人流血,对吧?”但在这句话后,没有人肯定亦或是否定他的话。奈落一只手拉着自己的木盒子,微笑的脸依然那么明媚,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脸上,让她不慎打了喷嚏。于是蝴蝶被震耳欲聋的喷嚏吓得逃走了,在它扇动翅膀的背后燃起硝烟,一瞬间刀光剑影滑过,匕首的寒芒和长戟的锋锐彼此碰撞,炸裂出几捧火花。
亚伯里安感受到了那些喷涌而出的火焰,遵照他们先前的排演,船员们也开着枪,向更外侧的入侵者们予以残酷的回击。流弹打在他的机械身体上,传统的化学能武器投射出的弹片只能在这身体上擦出火花来,他利用自己脑内的机械回路有条不紊地计算、指挥着船员们,多出来的眼睛则开始观望不远处奈落和亨德莱尔的搏斗。这一场精彩的战斗绝非是凡人可以目睹的,他们的速度快得连机械摄像头都几近于要失焦,只看见奈落又从自己的空间盒子里抽出了几样武器,在空中挥打出刺耳的声响。亨德莱尔的长戟则在空中留下了灰白色的轨迹,每一次挥舞都会在地面上留下显眼的创痕,而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彼此已经交手了数十遭。但要论技巧,仍旧是奈落更占上风,那盒子里的诡兵器变幻莫测,眨眼间就在亨德莱尔身上开了数个口子,若不是他闪得及时,只怕是连内脏都要被盒子里的东西扯出来。
这里仍旧在战斗着,放在平时,永恒警戒号的重要成员绝对不止那么些,但现在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弗里斯克与凯瑟琳像是消失了,或许有人相信他们是因为危险投奔了奥涅斯,然而事实绝非如此。奥涅斯给不了他们所渴望之物,现在位于城内的行动则一如既往,像是为了寻找某人,也可以是为了调查某种事物而来的。如果抛开这些谜语的话,毫无疑问,德洛丽丝显然是他们的核心目标。他们早就收到了去城中的特定坐标搜寻德洛丽丝的指令,而现在的成果已经有了不少,即便难以察觉,但也应当是有所成就的。
至少在下水道中,望着满地尸体,凯瑟琳能够想象到刚才战斗的惨状。这是她方才经历的,现在依然要做一次,所以她挥动双臂,用沉重的捕鲸叉砸断了趴在地上正哀嚎着的某人的头颅。身旁是她下属的一个人走了过来,悄声说了他们所能了解到的事物,德洛丽丝不在这儿,奥珀斯特也不在这儿,显然如此。
“嗯,所以你们的首领呢?不会告诉我,即便在我杀光了你们几乎所有人的情况下,你也依然秉持着你那硬骨头的态度不敢说?快说吧,说他们去了哪里,说你见到了什么,再复述一遍。”望着另一个还活着,浑身骨头却几近被砸断,还吊着一口气的可怜虫,凯瑟琳咋了咋嘴,不耐烦地吐出了这些问题。她从来都不是富有耐心的人,现在不是,过去不是,以后也不是,能让她怀着耐心的只有一个人,但这些该死的人正阻挡了她去寻找那人的旅途。她因此恼怒,因此愤怨,然而只是单纯的粗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眼见对方已经晕了过去,她索性喊队伍里的一个人杀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俘虏,接着循着目前可以收集到的线索开始继续捕捉有关迷失的两人的踪迹。
警戒着,呼叫着,负责警戒的队员发现了另一群敌人的踪迹,他们迅速地修正好装备,把子弹上膛,武器充能,凯瑟琳也罕见地掏出了她的左轮手枪,眼眸里只剩下决然的斗志。
“该死的……这帮人。”
同样的抱怨也出现在位于奥涅斯城内的另一支队伍上。穿行于大街小巷中,灰白色的世界顿时警铃大作,那些醒目的怒斥,被删除的、篡改的言语,那些严厉的侮辱、恶毒的诅咒,对于敌人强烈的憎恨与批判出现于街头巷尾的喇叭和广场的显示屏上。其中赫然是他们的身影,是德洛丽丝、奈落、凯瑟琳、弗里斯克、亚伯里安,这些都是这只舰队的重要人物们,弗里斯克于是立即意识到这儿少了什么人,他许久前就在一次对德洛丽丝的觐见里传递过自己的意见,如今终于灵验了。他和凯瑟琳都是极为不喜欢那女孩儿的,哪怕后来那孩子依然有所改变,却依然为他们所厌恶,哪怕放在船队里,他们也是性格极为古怪孤僻的人,然而任谁都无法否认他们的素养和能力。如今预测终于灵验,不由得使人悲叹。弗里斯克不禁想,倘若德洛丽丝大人真的能听见自己的建议,把那家伙丢出永恒警戒号就好了。但现在的时间不是留给他返回的,依照德洛丽丝留下的最后信息与舰长室内的线索,他现在只能满奥涅斯寻找她的存在。
群众会寻找异类,像是某种系统,他们会自动追踪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人。现在,那份指令已经告诉了他们何为“我们”,而什么是“他们”,不再是模糊的定义,而是清晰的。清晰到连嫌疑犯的脸都告诉了他们,那些人就在他们的包围圈中,所以他们向这些人吐唾沫,辱骂他们,因为他们是异类,是社会规定的异类。
弗里斯克和他的小队被围在一个圈中,无数只眼睛,无数对目光凝聚在他们的身上,几乎要形成有实质的拘束服。“把他们关进精神病院!”不知为何有人这么喊,于是有更多的人接着喊,那些蝴蝶旋转着,每喊出一句这样的话就复制出更多的蝴蝶们。人群步步紧逼着,把他们关在那幽深的人山人海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挤。“弗里斯克队长,不能让他们再靠近了,否则我们会失败的!”队伍里已经有人这么说了,弗里斯克依然平静着,他拔出自己的剑,刀鞘则被随意地挂在腰上。他兴许是不在意这些事情的,他差些上过了绞刑架,被世人以叛徒的名义审判过几回,被写进史书里唾骂,他清楚得很,这些指责不过是过往云烟。所以他挥出了刀,在视线里立即看见了鲜血,连同凑得最近的那根手指掉落。
那个将死之人苏醒了。喧闹的世界永远是那么吵闹,也永远包容不了她。在不知道哪里的角落中,德洛丽丝像尸体一般爬了起来,抚摸着自己胸口的巨大创痕,不知作何感想。兴许本就不应该说些什么的,她已经见识过死亡了,那并不可怕,一顺疼痛后,接着是更长时间的昏厥,但她这次没有做梦,只是在醒来时看见了蝴蝶萦绕的天空。有些蝴蝶围绕在她的身旁,有些落在她的皮肤上,她这才明白自己并未穿衣服。更准确的说法是,在自己休克的期间,或许是被猜测自己的衣服内可能具备重要信息,加上她的身体在当时已经进入了假死状态,所以她的随身物品连同衣物都被带走了。贝尔蒂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视野中,穿着过去的衣服,那层印象并没有因为客观世界的她而有所更动。另一个她嘴唇微动,但许久未言,最后缓缓说了一句话:“还是找身衣服穿吧,这么说话还是不太好。”
德洛丽丝理解人类在社会中对衣物的需求,她搜索着,从垃圾中找到了身勉强可算一穿的衣服。灰色的帽子,模糊的单色衬衫,磨损的长裤,破烂的风衣,老旧的工装靴……能被利用的部分还有很多,她简单地为自己打好了领带,沉默着朝外走去。
人群躁动不安着,他们在聒噪的播报音下缓慢地穿行,德洛丽丝注意到十二双目光在她从巷子钻出来的瞬间集中在她身上,但她没有理睬它们,继续朝不知名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仿佛永恒警戒号里的所有对其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事物。她抬头,看见了云层上投射出巨大阴影的蝴蝶群,心中不免感到惊讶。
它们这次终于遮挡住了窒息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