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不记得那份绝望了。是吧?”
“什么?”
悉悉索索的声音探出了头,德洛丽丝觉得很吵。夕阳已经临近到了黄昏的结束,这一天快要结束了。阴冷的太阳止不住地下落,沉默的雨水染在了手中,把她的鬓角也染得一片灰白。不再是富有生机的银白色,而是将死时刻的、窒息的灰白色裹挟着,快要把她摁进水缸里溺死。她回想起了那天在法庭里射出的阳光,那阳光也是毒辣的,刺得现在的自己睁不开眼来,刺得自己止不住地流汗,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一切的目光在停止的空气里构成了笔直的视线,化作尖锐的子弹击穿她的心脏。
她的手伸出来抚摸着众人冰冷的视线,就像是在抚摸着关押罪犯的栏杆。直面着街道上的众人,被他们伸出的手指所指责,她并没有动摇,也没有恐惧,更没有急躁。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她的神态平静如水。一切不过只是回到了那个上午,她想,哪怕耳畔的贝尔蒂娜不知何故忽然发出刺耳的爆鸣,不顾一切地嘶吼着,德洛丽丝依然没有丝毫动容。她的眼睛里迸射出灰白色的光,头也不回地继续在街道上行走。这街道也是宽广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就像是审判前走过的过于漫长的那死亡之前的走廊。只是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别无他物,即便自己的生存意志嘶吼着,但在自己的智慧意识到自己所做只是无用功时,她忽然停住了。只是撇头看了眼街角边卑躬屈膝的灰白色的青草,德洛丽丝像是想起了什么办回过头去。
人群的肃穆和排挤的凝视再次化作巨大的压力朝她袭来,刺眼的、冰冷的阳光再一次地席卷而来,几乎咬住了她视野里最后一片知觉。在深黑色的、滚动的人影中,德洛丽丝看见了许久未见的那个人,尽管身负着伤口,但猎犬嗅着血腥仍然追来了。她立即认出那是亨德莱尔,他要做什么呢?于现在逮住她?还是有更深层次的打算,不得而知。
男人走上前来,与德洛丽丝若有所思的目光对视,过了三秒钟依然一言不发。直到他终于开口了,打破了沉默,“德洛丽丝舰长,你的船员们会对你没有死亡感到意外的。”他说,“这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一枚子弹穿过心脏,没能想象你还没死去的可能性。恕我直言,这是我们的失误,我已经很少会承认我的失误了。”德洛丽丝依然沉默、若有所思,只是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于是,我想,对您这般的人而言。我希望代表奥涅斯方给您一个机会,只要您答应加入我们的队伍,为奥涅斯开辟更多的地图,我们便会还您大部分的船员一个自由,您也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您还能继续见到您的好友……奥珀斯特。我想这是个划算的买卖,不知您意下如何?”
德洛丽丝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闭上眼,胸口平稳地上下浮动着。“不知道,同不同意都行。”她回答说,又停留了几秒,看见亨德莱尔几秒的呆滞,索性继续转过身走去。男人和周身围绕的群众没有阻拦她,就像是刑场四周的群众同样也让开了一条道路般,她走在一条代表死亡的道路上无动于衷。亨德莱尔没有再去阻拦,他看着自己手中终端的讯息,只能无奈地叹息,凝视着德洛丽丝消失的背影,于是就这么让她离开了。
德洛丽丝,她继续走在奥涅斯的城中,现在终于没有人可以阻拦她了。她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正要选择回到永恒警戒号的道路,她只是走着,既不失神,思维也依然活跃着。实际上,距离她现在的坐标到弗里斯克与凯瑟琳的坐标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她无意识地接近了他们。就像是现在,看见在人群中战斗的影子,她看见了自己的同伴,但并没有打招呼,只是远远观望着。像个冷漠的观察者,那是她一如既往的样貌吗?是吗?不是?没有人了解真正的她,就连她自己也从未探索过自己的内心,她走着,一直到身体酸痛才停止自己断断续续的脚步。
那些蝴蝶依然在奥涅斯的天空上纷飞,阴影盖住了太阳,德洛丽丝于是这才有了些许的喘息机会。她走进巷子里,那些阴冷潮湿的空气从裤腿一直向上蔓延,但她不知为何又停下了。贝尔蒂娜依然在这里,说是听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的脚步,所以德洛丽丝因此回头看了眼。
紫色眼眸,黑色长裙与白色长发,浓烈的薰衣草味——艾蕾西亚。不知为何那家伙会因此来到这里,德洛丽丝注意到她的衣裙并未因奥涅斯失去色彩,哪怕是自己都因此丧失色彩的当下,能保持如此样子就像是某种独特的奇迹。
撑着的那把黑色的伞已经破了洞,早就无法挡雨了,德洛丽丝有些奇怪,她有几个好问的问题,但想说出口时认为没有意义,所以没有把它们说出来。对方和她也对峙了许久,每个和德洛丽丝说话的人都会经历这么一段奇特的对峙时光,每一次打破这种障蔽总会耗费巨大的精力,但为了维持社交的合理,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德洛丽丝觉得可笑,但她依然没表述,直到对方先一步地开口了。“我的意思是,别笑了,这不好笑。我知道你很好奇我为什么和傻瓜一样撑着把伞,然而,德洛丽丝,然而,你是没有伞的人,而我反而有一把破洞的伞。德洛丽丝,要下雨了,你就不想找个地方避雨吗?那些蝴蝶吹着,它们就是下雨的征兆,你就不打算闪身躲避吗?”这串问题让德洛丽丝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暂时地想不起它们的联系了,但她依然要做点什么,或者说是选择做些什么,所以她伸手托住了艾蕾西亚的伞。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你抢走我的伞,别用力了。”有些无奈的艾蕾西亚只能这么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立即转化为了一种残忍的戏谑,“学不会为自己撑伞,或是在雨下撑伞的孩子是会被雨水淋碎的。”
“我已经死过了。”德洛丽丝无动于衷地回答,“没什么所谓,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没有表述的话,我就继续向前走了。”她抽回了与伞接触的手,语气平淡得仿佛听不出感情的波动,眼睛里依然转动着若有所思的活动。结束了,这场对话无疾而终,在她转身的瞬间,艾蕾西亚立即在下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应该接受她的提议的。”在谵妄的幻觉中,贝尔蒂娜靠在墙角这么说,“你在流血,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死,你真是个怪物啊。分离了我之后,我们剩余的部分就只是这样的偏执和绝望吗?拜托,我寄托于一个稍微正常的部分能够做出相对正常的判断,德洛丽丝,好好想想吧,你怎么能死去呢?你死了那些人怎么办,你的任务怎么办,你的家乡怎么办?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你怎么要决定现在就草率地死去呢?”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些东西。”她冷静地说,“并且,其实把它们列出来是不明智的决定,据我对自己的了解,这些事情大概不会是应当被在乎的事物,不过只是在彻底的计划丧失前最后的理性决断。我不会选择死亡的,那样毫无意义。我只是在闲逛,探索一条别的东西出来,哪怕你可能不理解……没人能够理解,但的确是我自己选择的,绝无问题的道路。”
这个答案启发了她自己,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尚未被遗失在头脑中的精确计划,从每时每刻到每分每秒丝毫不差,她的确都还记得它们,这些是出于行动的可以在寻找后于当下完成的事物。它们转动着,启发了接下来更进一步的行动。那么,现在应该回到永恒警戒号,完成18:45至20:45应当完成的任务:“调整、优化永恒警戒号”。
她做事时永远那么精确,那么刻板,因为没有理由需要她需要自由发挥,所以她选择不添油加醋。参照着笔记、手册、计划,她的生活永远一板一眼,她的宿命永远是被自己绑架在一台不停前进,吞噬自我的机械中被撕得粉碎。她还能如何看待呢?走在那些灰白色的街道上,她还会如何想呢?倘若自己生活在这地方,她有多悲惨?倘若出生在这里,她是否会有所改变?
浸染了这其中的灰白色,但她却依然清晰、明确。德洛丽丝意识到自己的颜色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化,只不过是内里的灰白因为胸口的创痕向外翻涌,最后组织成了蔓延身体的灰白色而已,那身彩色才是她平时最擅长使用的外壳。她不知为何听见了可笑的滴答声,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滑稽的老式灰白色时钟,它就藏在自己的胸口里滴答滴答着。
这样可笑的答案不禁让她笑了一会儿,她笑着,在自己的生命旅程里又添了一份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