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警戒号内,点滴里冒出的水声让人觉得困扰。先前的战斗让这里送来了不少伤员,所以医务工作者们都忙碌着,只留下奈落一个人躺在她的病床上,感受着身体上那些敲碎骨头和撕裂皮肉的伤。得益于接受过的基因改造,她能够轻易愈合身体遭受的大部分痛苦,但心中的疑惑是散不去的。他们成为影子盘旋在她的心灵中,化作污点沾染在记忆里,给她只剩下迷茫的印象。
但她依然不能放弃。就像是每个来到这艘船上的人,她与德洛丽丝显然有彼此的契约要完成。那是困扰她内心的,从出生开始直到死亡依然纠缠着她的愿望。她不了解关于自己的主人德洛丽丝的目的,但她却无比清楚自己的——回到家乡去,这一次一定要在他们的帮助下查清真相。为了那环绕她过去十数年的噩梦,她必须要了结这一切,不论付出如何代价,不论成为怎样的人。
鲜血淋漓,伤痕满身,那些都阻碍不了她。现在唯一困扰他们的只剩下德洛丽丝的所在——倘若他们的舰长死了,他们的愿望便无法完成了,既是出于对朋友的情谊,更是出于对自我愿望的期盼,这才让他们如此疯狂地搜寻德洛丽丝的存在。即便身在病床上,奈落依然思考着德洛丽丝可能被奥涅斯带到的地方,即便实践证明奥涅斯的攻势暂时无法击溃永恒警戒号的屏障,然而,他们不知道德洛丽丝究竟身在何方,这里的人只会被那些可憎的东西不断消耗,越拖越迟的话,他们所有人都将回不去了。
“是啊,回不去了。”凝视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奈落发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像是自己那个在神社里的朋友那样,看似外表大大咧咧,其实内心也是热爱思考的人。只是那家伙是单纯可爱的,而自己如今满身伤痕,血债累累,走到这一步来究竟牺牲了多少东西,尸山血海的景象浮现在眼前,无边地狱就在她的脚下,她怎么能停步。时至今日,那些耳畔里火花的声音,焚烧过后的木头的味道,还有几乎让她丧失自我的疼痛都不断提醒着她,那些过去是不可忘记的,哪怕她误入了歧途,即便如此也只能死死拽着那偏执的线索,在那遥不可及的未来和过去里苦苦探寻,直到她发现真相或是彻底困死在围城中。“多么可笑啊。”她感慨着,嘴角只能挤出酸涩的血液。她的目光偏移着,看向窗外的蝴蝶,它们飞舞着,这么美丽,可是……
可是……
可是……
你怎么能够舍弃自己的过去,去享受这些美好?
你怎么能够抛弃一切的惨痛,去面对崭新的未来?
你怎么能够直视手中无尽的鲜血,去洗心革面做个截然不同的人?
苦痛依然是扎着心脏的荆棘,每一次抽动都提醒着她有关自己的故乡所发生的所不可忘却的可怖之事,她怎么敢忘记?那些死去的人的狰狞的脸,她怎么能不在梦境中想起?那吞噬一切的地狱业火中,总会有什么存在的,地狱里住的全都是人,那人只是躲在某处。不,她要找出那人。哪怕踩在地狱中,但那其中的鬼也不过只是别样的人,她自有信心把它们赶尽杀绝。只有把心中的地狱彻底清除掉,才能迎来她划过船时能够抵达的彼岸。
她不敢忘,不能忘,不会忘。
纠缠在她过去的红线没有解开,她依然凝望它们,满目仇恨。她的点滴恰好也在思考的空隙里打完了,她点了下呼叫护士的按钮,上下牙依然咬着,发出不和谐的嘎吱声。但当目光投射向远处的那一刻,她没能想到这次来自己床边拆针的居然是海伦。
“……你应该派个新人来的,我的事情不重要。”奈落叹息道。
“只是因为没人才来这里而已,别多想。”海伦说。
他们注视了一会儿,奈落看着海伦把自己的针头迅速取走,贴上创可贴,甚至没能完全收拾手上的胶带便离开了。奈落望着这一切,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些什么,舰内的管理部分现在已经由别人负责了,她能做的只有观望,她现在被排除在这些之外,作为一个病人,观察着这个世界。这里的人只顾自己的哀嚎,他们因为伤痛而无暇看着这个病房里沉默又喧闹的一切,没时间观察这里凌乱的姿态,而伤口已经在逐渐愈合的她却可以这么做。这是幸运吗?又或者只是一种作为局外人的不幸?奈落不知道,她知道比起局外人,自己永远都更喜欢深陷局中,顺着那被牵引的仇恨行动,而不是抽身而出,跳在人群世界之外,冷漠地观察世界。
德洛丽丝是那样的人,她则永远都不是。或许正是因此她才选择跟上德洛丽丝的步伐去做些什么,而不是依然独自追寻着自己所渴盼的仇恨。可能吧。
“我迫切地想睡一觉,实在好困,我好久没睡过觉了。”
不止是她觉得困,在更远处的人也觉得困。就像是凯瑟琳。她也很困,因为战斗而困乏,因为血液快要流干而昏昏欲睡。虽然不知道面前的神秘男人是谁,但她依然设法打倒了那人,现在,望着面前的残垣断壁,望着面前的横尸遍地,她无言以对。她不在乎,只在乎那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目标,她在乎它,在乎德洛丽丝的位置,在乎最后是否能够见到自己的爱人,只有这些是她的期盼。
“队长。”队伍里尚且还活着的人有些担忧地看着凯瑟琳,对那孩子身上的满身伤痕担忧,但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应该担心你自己。做好修整,防止那些混账再过来,但它们似乎不再过来了,街上的行人甚至都变得少起来了。”
凯瑟琳的观察能力并不差,她敏锐地察觉到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天色逐渐阴沉,蝴蝶们聚在一起,但速度变得迟缓了,它们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般靠在某些物体上,平静地扇动着翅膀。那阴沉的天色暗下来了,像是太阳最后一点余晖的消逝。凯瑟琳队伍里的人瑟缩着,冷风挂进伤口,让他们不自觉地颤抖。凯瑟琳无奈地叹息,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彻底跟丢了德洛丽丝的踪迹。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以她强烈的自尊心而言,倘若不把德洛丽丝找到是坚决不允许自己回去的。
“队长……!”有人惊慌地呐喊出声,但他们已经疲惫得连手指都难以挪动了。凯瑟琳只能用自己最后的力气转过身来,拖着捕鲸叉尝试靠近那个身后逐渐发黑的人影,直到她嗅到那股特殊的薰衣草味,身子立即愣住了,她看向面前那个没有失去色彩的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视线里还会出现这样的存在。
在那破洞的黑色雨伞之下,神秘的带着紫色眼眸的女人依然站在巨人之上俯瞰世界。凯瑟琳和她队伍的作战人员马上戒备起来,重新用颤抖的手握紧血迹斑斑的武器。他们会与面前的人发生战斗吗?他们会死吗?种种问题在心头盘旋,他们已经不太敢这样去思考了。因为他们此时就面临着如此可能性,一个他们会全军覆没的可能性,但他们只能朝死神不断靠近着,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给他们留过选择。
“然而,我并非你们的敌人。”
伞下的女人缓缓说,语气柔和又亲昵,她伸出自己空闲出的手,像是要抚摸凯瑟琳的肩,但因为距离,看起来像是在抚摸空气。
“作为你们的指挥德洛丽丝的朋友,我知道她在哪里,她已经快回家了。回到永恒警戒号去,她快这么做了,等你们回去时也一定在终点等着你们。”
“我不能这样轻易地相信陌生人的话,这不符合理性判断。”凯瑟琳说。
“那就抬头看看天空吧。死气沉沉的天空,毫无生气,像是要下雨了。当然,它确实要下雨了,但不是你想的那种雨水。比起紊乱风暴,我相信那雨水一定更让你们恐惧。不少城市因为黑色的雨水消逝在了时间长河中,它们带来了新的风暴,而且绝非人为……我知道这种灾祸发生一定让你们意外,但是,没有伞的孩子会被淋得支离破碎的。带上我的伞吧,这样你们就能在雨中行走,拯救你们的同伴了。”那人的话如此摸不着头脑,那些喃喃低语总是响着别的声音,世界的毁灭在那样沉重的压下来的天空面前仿佛迫在眉睫,连呼吸都压得要停止了,那些事物多么窒息。凯瑟琳好像没有选择,她面前没有更多的路,她担心被骗,她担心被冲刷到湮灭,她没有更多的路线,她不能未卜先知。她只是个凡人,她什么都做不到。
仿佛回到了那一天的呼啸的海渊里的那天下午,看着自己在暴风雨里被冲刷殆尽,连灵魂都随之而去,依然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相似的无力感同是席卷而来,凯瑟琳的脸上也久违地多了几分绝望的味道。
她抹去嘴角粘稠的血液,接过那个神秘人手中的雨伞,还有随之出现的更多的,铺在地上的,多到能够阻碍行动的雨伞。她看向那人的表情时,那地方却像是空洞的,尽管凯瑟琳看见了笑容,她却宁愿希望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因为那些都是虚伪的妄想。
她在一瞬间开始后悔,后悔于自己答应了对方的决定。
“今晚的暴风雨十分猛烈。”在对方突兀地消失在视线中前,她听见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