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要离别的时候了。”德洛丽丝喃喃自语说。她透过窗户看见窗外烟雨连绵，在冲刷下逐渐淡出的奥涅斯，心中难得复现了一丝惋惜。倘若把那副景象记录下来会很有趣，只是她没有更多时间去记录了。
这艘船必须立刻启动，他们的旅途要再继续了。她把手搭在舰长室的有线电话上，拨打了驾驶室的电话，“启动反重力引擎，选择随机坐标方位，前进。”她把这些话说出来时不带丝毫犹豫，她明白她正在进行一场对于巧合的赌博，但她别无选择。尽管他们通过别的手段获悉了残余的奥涅斯的坐标，但他们并未从那些人手里得到任何有关下一座将要前往的城市的坐标。他们只能选择朝未知前进，祈求自己不会死在未知的航线上。
听见她话语的船员们又开始忙碌了，一如过去那样。他们从不质疑她的命令，在大多数时候保持着忠诚的沉默。就像是某些准则揭示的那样：“船员们必须跪下来，因为他们的地位在舰长之下。”兴许是这样，也可以不是，德洛丽丝不太在乎它，她只是按照计划的惯例，根据自己撰写的备用方案处理“项目-2”做出了应有的判断而已，本就是这样。
她还没有同自己的伙伴们打招呼，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永恒警戒号在暴风雨中嗡鸣着，那些黑色的雨滴和真正的雨水相差甚远，它们落在永恒警戒号的外壳上，留下了嘶哑的紊乱信息，就像是那些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后的彩块，也可以是把大量信息糅杂到一处构成的东西，甚至不能以一个清晰的称呼将其定义。不过，它们至少无法穿透已经搭载了有序信号放大设施的舰体。因此，在雨水中，他们还能留下相当长的时间休息。
德洛丽丝在那之后又忙碌了三个小时十四分钟又三十七秒，她搓着被汗浸透的手，把自己的设备都放归到原位。她还记得很多东西，它们依然在她的记忆里闪烁着光芒，像是茫然海洋上的一座灯塔，用回忆支撑她内心深处唯一真正所好奇的、代表世界存在的力量。微弱的光芒透过厚重的玻璃射进舰长室，让她回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下午她第一次被关进牢房时的，从窗外由夕阳传递到地板的、橙色的暖和。
世界之外仍旧是下着雨的，雨水从迷雾里迸射出来走向大地，迷雾之上则是层叠的阳光，此时终于撕破了寥寥的绝望刺进人的眼中，折射出短暂的轨迹，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就像是夕阳之后的夜晚，每颗心灵都进入了不安分的沉眠那样的静谧。德洛丽丝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想，她站了十四分钟又十四秒，直到贝尔蒂娜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判断。“我知道风景很好看，”代表她另一部分的影子仍旧喋喋不休着，“可是，你确定不挪动一下位置吗？你的腿已经麻了，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到？还是和你某天误食墨汁一样只是出于你个人偏执的‘巧合’？啊啊，拜托，就听一回我的意见吧，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比你的爱人、你的父母更关心的你，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关心你自己了，所以听我说句话，然后按照我说的去做吧。你觉得这样行吗？好吗？”
“要我做些什么呢？”德洛丽丝问。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说话，声音低得吓人，还好此时的话语是说给自己听的，现在也的确唯有贝尔蒂娜才能听得懂。“按照你所说，我准备去做了。你想去哪里？”
她走了两步，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平静地等待贝尔蒂娜接下来的话。她会料到这个回复吗？还是说根本就没有回答？德洛丽丝不知道，她只是顺从着自己做些什么，如果那是“自己”的话。
“答案是，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导游，怎么知道哪里风景好呢。”她身后熟悉的声音说。德洛丽丝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她拧动把手推开门，但没想到门后已经有人在等待她开门的那一刻了。那是个熟悉的人，衣服依然是黑与白的交错，红色的眼眸鲜艳得仿佛能流出血，其中泛滥着说不清讲不完的仇恨与无奈，嘴角勾勒的笑容是繁忙与苦涩。只是那孩子现在多了几道伤疤，稍微延误了德洛丽丝的思考结束时间，即便如此，德洛丽丝还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奈落。”她呼唤了那人的名字，语气一如往常那样不带着多余的，除正在进行观察和思考外的情绪，“现在过来有什么事情吗？你受伤了，是因为先前这儿发生的战斗吗？是需要进行心理咨询吗？或者单纯只需要一个安慰？”
把自己的判断不假思索地扔出，德洛丽丝暂时性地清空了自己的思绪。
“不……”奈落低下头说，“我不是为了清晰的目的而来的。只是根据以往的规律进行总结，推断出您现在已经忙完了工作，想要因此来看看您而已。我很担心您，比起我自己更担心您的身体，我相信我会没事的，可是您呢？从那儿离开后，一切都还好吗？”
“那就是出于友善的观察行为了。是的，我在这里，一切良好。还有别的事情吗？”
永远都是这么干脆简练的回复，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奈落经常在与德洛丽丝的对话中陷入这种短暂的尴尬中，她知道德洛丽丝其实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和思想变化，但在非必要的状态下是不会行动的。她选择挽起德洛丽丝的胳膊，拉着对方在走廊上缓缓走着。
“多久没有这样走一会儿了。我几个小时前才彻底恢复行动力，他们说散步有助于状态康复，因此我希望您与我在这地方走一走，我们可以去慰问很多人。比如说，哦，对了……您想去看一下凯瑟琳吗？她才从抢救里基本恢复过来，现在应当可以正常开口说话了。”
一如往日，没有反对，没有承认，保持着沉默，好奇地观察。他们穿越走廊的群落够到了医疗区的边界线，其中依然是人来人往的忙碌，一眼几乎望不到头，只剩下繁复的医疗器械彼此交错着摆放，患者们不同的叫嚷，医护人员起此彼伏的呐喊混成一团。这里很吵闹，也不得不吵闹，将死的人、患病的人、忙碌的人……这里因此而吵闹，在某些意义上又那么静谧。
凯瑟琳的床位在很远的地方，德洛丽丝感觉走过这些路时好像跨越了三十分钟。奈落一直挽着她的手，把她的速度拖得很慢，好在现在不是需要时效性的时刻，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宽松的。因此，她没有再追究这一事实。
“她伤得很严重？”德洛丽丝看着天花板的灯问。
“比想象里更严重，她接受的改造没有我所接受的那样能使人具备高速愈合能力，恐怕她的恢复需要更长的时间，至少这几天都不能下床了。”
凯瑟琳身体的不少部分都裹上了绷带，相当程度的身子被吊着，像是害怕因为持续的运动而造成的进一步损伤。这种伤害显然是巨大的，以德洛丽丝的认知进行推断，那么结论应该是“非常严重”和“具备高度危险”的。凯瑟琳的嘴唇其实能动，只是现在难以发出声音，只是断断续续地挤出几声沙哑的动静。
“好了。我明白，别再说了。”从那眼眸底下看见了某种翻滚的思想，于是德洛丽丝顺从着那些话做出了回复，“‘契约’依然生效着，我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或是动摇。在这段时间里照顾自己的身体，我想我一直都有自己的计划要做。凯瑟琳，休息吧。”
德洛丽丝决定离开了，她询问奈落是否要跟着自己一起离开，奈落点头同意了。德洛丽丝决定把下一个要去的地方规定在某些风景更好的地方，因为雨水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天空依然会被迷雾覆盖，但航行于海拔数千米的高空时，总会有些东西撞在永恒警戒号上。德洛丽丝会在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去观察它们，因为她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那些东西只有留到下一站的站点时才能被清理干净，在那之前，德洛丽丝有足够的机会去看见它们是如何累积起来，如何腐烂发臭，形体溃烂后融为一体的。它们的存在包括了科技造物、未知生物，还有某些令人摸不着头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德洛丽丝还记得它们其中的部分涉及的区域，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可以趁着剩下的时间带奈落去看看。就像是度过彼此亲密的时光，肩挨着肩，头挨着头，躺在一起观察那些游弋的杂物。
“奈落，你看过星星吗？”
“……我们的世界虽然很漂亮，然而，的确是没有星星的。”
“这里也没有。不过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看。并且，你的肚子很软。”
德洛丽丝靠在奈落的身体上，他们共同瘫在永恒警戒号的地板上，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
今夜十分温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