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着血的深红色绷带拖在地板上,留下狭长的轨迹。一束光从晦暗的外界照进大厅,这才让德洛丽丝完整地窥见了它的全貌。与其说是正常的人类,不如说是早已死去之人腐烂的残骸——那些涌动的肉团、翻滚的肢体粘在一起,被绷带以畸形的姿态缠着,原先是脸部的位置戴着栩栩如生的动物面具,棕色的沥青状物体渗下来,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看,那就是卡罗尔先生!”爱丽丝兴奋地指出了那团血肉兴许是“生前”的身份,这并不让德洛丽丝的态度有所改变,依然是那么冷漠而毫不在乎,“您能和他握个手吗?那样我们就是朋友了——管家!和这位和蔼可亲的小姐握个手吧!”
似乎听懂了爱丽丝的话,那团血肉蠕动着朝德洛丽丝的方向驶来,每行进一段距离便拖起一段污秽的肉块,由绷带送着它们前行。许多人会因为这样的场面害怕,而德洛丽丝非但不害怕,反而还饶有兴致地观察那东西。她有多久没恐惧一件事物了?这个答案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面前的存在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它存在着,因此也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只是有些性质尚未探明。她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萌生出了好奇。
“初次见面。德洛丽丝。”
甚至于,是她先伸出自己的手,摆出一副僵硬晦涩的微笑,像是死去已久的僵尸。贝尔蒂娜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了她的意识中,这次仍旧是带来了刺耳的爆鸣:“德洛丽丝,收手!听我说,你不能和那东西就这么握手的!看到它的样子了吗?你也会变成那样子的!你甘心让自己就这么去死吗?你难道就不害怕吗?不!你要死也别带着我死!我也还想活着……千真万确,德洛丽丝,收手吧!”
无动于衷,德洛丽丝只是愣着听了一会儿她的话,而后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面的怪物身上。德洛丽丝正在思考它会用哪只手握手,会用怎样的器官和她握手,它肉体的触感又是怎样的,它的身体有温度吗?它的血液是否还在流动?
在她的注视下,怪物伸出了自己的手,准确地说是已经腐烂的手。德洛丽丝能观察到绷带下溃烂的肉体,显然,它的骨头尽管也随肉体的溶解而溶解,但其依然保留着相当的支撑身体的作用,这也是它为什么依然维持着类似人类形体的原因。
握住这只手时,德洛丽丝认为它的触感比想象里更奇怪。因为干涸的血液而变得僵硬的绷带下是溃烂到一触即溃的烂肉,在她稍微用力使自己的皮肤好贴在那些绷带上时,已经有些血肉因此融化,从绷带里渗出来滴落在地。
德洛丽丝的手也沾上了漆黑发臭的血液,她并不在意这一事实。
“遵照爱丽丝小姐的意愿,”她说,“我们就是朋友了。”
显然,那东西不会说话,德洛丽丝知趣地转过头去,她的目光朝墙壁上污损的挂历投去,哪怕她知道自己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信息,她依然有看时间的习惯,而且相当频繁。
“卡罗尔先生,请帮我和德洛丽丝小姐做好饭菜哦~我们一会儿等参观完宅子就来这里用餐。我好像有阵子没吃过饭了,不过都无所谓啦~”
德洛丽丝不知道爱丽丝究竟是吃什么在孤寂的岁月中度过的,如果可以的话,她知道自己能够去厨房亲自看一看。但他们参观的第一站并不在厨房。实际上,宅邸由诸多错综复杂的房间构成,除却木头外,构成它们框架的事物还有像是混凝土与未知材料的混合,显得阴森又诡异,寒气几乎能从脚底冲上天灵盖,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潮湿得要命以至于刺骨的感觉就弥漫在空中。其中,一层有七个房间,二层有六个房间,但三层只有一个房间。第一层中,排除她起初进入房子就位于的大厅,还有厨房、画室和管家的卧室之类的屋子,德洛丽丝发现它们之间遵照某种可以寻找的规律排列,而绕开外层的厨房与画室等地,深入到内层的书房和“聚会室”这样的房间内时,她发现光亮几乎完全消失了,鞋子踏在地板上时有种特别的感觉,像是黏腻的腐肉在地板上融化的姿态,与此同时也散发出剧烈的、引起胃部强烈生理不适的恶臭。
德洛丽丝对此没有丝毫动摇,她猜这些散落的血肉可能房间特殊的构造而腐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打开,但面前的场景即便是她也不由得动了动眉头——这解释了她为什么没有在厨房内发现食材的缘由,因为它们就散落在地,污秽的身体在黑暗中发出嘶哑的哀鸣,细小的肉质触须把它们与地板上令人厌恶的痕迹相连,那些蔓延在地板上的脏污就是它们过去还存在活力时蠕动爬行留下的。只是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失去了大多的生机,那些细弱的声音多亏了她敏锐的听力才能捕捉,而凝视光源,却仍旧摸索着的爱丽丝,她显然是无法察觉到这些存在的,这些东西在这儿凝固的时间太长了,甚至于她已经把它们当作这座宅邸原始景观的一部分。
低下头继续观察,把手电筒凑得更近,德洛丽丝望着没有多少生机的它们,从中发现了这些家伙与爱丽丝的“卡罗尔先生”的相关之处——它们都披着绣有花纹、颜色艳丽的袍子,裹着绷带,像是为了掩藏其中丑陋的自己,也可以只是出于特别风情的乔装打扮。只是她现在所观察的那几只的绷带已经散落在血肉中,被新的烂肉盖了上去,这才显得难以察觉。这些生物“生前”所佩戴的假面被它们的脸吞进了大脑,每一个人的面具都不一样,像是在举行一场怪诞的假面舞会。
“嗯……?您在看什么呢?”身后已经逛完这地方一圈的爱丽丝有些疑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就算德洛丽丝的头不能完全旋转到背后,她大约也能猜出爱丽丝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她想爱丽丝兴许也不会关注它们,于是随口说,“我在看它们。出于无聊而已。”其实这话倒不假,因为没有除了好奇心外的理由为她提供行为的源动力。但爱丽丝好像错误理解了她的意思,有些纠结地走过来,垂下头轻声问,是否这儿的装潢令她不满意了,她只轻微摇了摇头说没有,随即便站起身,随着爱丽丝的脚步进一步地游览这地方。
书房里没有窗户,比他们先前见到的房间里更为黑暗,更为沉默,其它怪物的声音完全消失了,只留下心跳在黑暗中咚咚作响。德洛丽丝继续用手电筒打着在房间里摸索,爱丽丝忽然挣开她的手,一蹦一跳地往更深处跃去,不过好在声音响亮,她的位置很容易被发现。书架上没有书,倒是摆着各色衣物,不知度过了多长时间依然风光鲜亮,点缀着美丽闪耀的珠宝,被手电筒照射时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从上到下还有各式独特的面具摆在那儿,不论花纹还是工艺都彰显着工匠本人的别出心裁,几乎没有任何一副面具是相同的,它们被塑造为截然不同的形态,像是为了标识其佩戴者的身份非凡,或是别样的个性,德洛丽丝想假面舞会所有的筹备应该都摆在这书房里了,
她继续沉默地搜索着,爱丽丝偶尔会因为他们的身高相差无几而径直靠在她的背上观察她所调查的事物,而在看腻后又迅速离开,那时候她依然没有发言。
在持续的搜查中,德洛丽丝找到了衣柜下的白骨,那团蜷缩的骨头还捧着一本日记,她索性就把它连带紧扣着它的骸骨扯了出来。日记里写了一件事,一件某天的事情,一天绝对无法忘记的事情。
那时候似乎还没有爱丽丝,德洛丽丝没有发现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录。
日记的主人是宅邸里的下人,宅邸的主人把他的门客与随从都召集在这庄园内,把其他人锁在宅邸之外,他们效仿在他们之上的一位亲王,在这个似乎正蔓延着瘟疫的国度纵情狂欢,以等待名为“红色瘟疫”疾病肆虐的结束。尽管相比起传说里亲王的宴会要低数个档次,但这里的奢靡程度依然超出了想象,然而作为仆人,他依然不被允许参与宾客与主人之间的享乐,只能作为旁观者沉默地服侍他们,直到某天来了个神秘的披着红色裹尸布的陌生人,于是红色瘟疫就在人群中间爆发——那侍者观察到人们的身体起了红色的囊肿,身体流出血液,躯干也逐渐溃烂了,可依然仿佛从未察觉到这种异样般起舞与纵情声色,直到他们的血肉彼此间似乎融合成一团时,忍受不了这种怪象,且从未被感染的侍者出于恐惧与绝望躲进了书房的角落,他因这些浓郁的负面情感活活饿死在这地方。他的最后一句话描述了被饿死前的痛苦感受,让德洛丽丝想起了她曾经在看守所内接受过的相似的惩罚。
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写着:“我的身体在此时忍受莫大的绝望,而我的灵魂从未得到安息。”
以上,德洛丽丝合上日记,把它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