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一直以为,你不会从这里放出去。”
铁窗之上,亚伯里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安置在他喉咙中的电子发音器尽管调整了自己的说话方式,以让他显得接近于人类,但那时有时无的电流的杂音依然存在,于安静的环境中无比明显。
“我当然欢迎你了。赫尔曼学士,但这里经历了太多,我们的信任显然不能够再去无条件地给予一位陌生人了,因此无论德洛丽丝舰长怎样想,我们渴望存活的心意也是无法改变的。于是我们想,必须要有所行动,第一个去这么做的是奈落,所以你现在就在这儿了,一直过了大半个月依然还没被放出来。”
牢房里的人影躺在床上,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天花板,闭上眼时像是在思考,又像是睡着了。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整洁,肯定是经过精心打扫的。在房间的另一边有一张桌子,桌面上陈列了数份技术文件,一面镜子,和一支笔。亚伯里安依然在牢房外等待着,仿佛不等到回复就不肯罢休一样。
“别装睡了。你的心跳骗不过我的。”被刻意调整得难听刺耳的机械音在耳畔响起来了,“我现在正在监视你的生命体征,那个状态对比睡觉大约还存在呼吸频率与心跳上的细微差距,通过控制它们以在仪器监视下完美地伪装成自己处于睡眠状态下的情形是可能的,但至少不会是如你这般的纯粹人类能做到的。”
“好啦,好啦……”
床上的人影掀开被子,踏上皮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到窗前。
“虽然我会一直说,我没有恶意。噢,不过,也不知道你们对我的不信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当然想去帮助你们了,毕竟我听说过这位神秘的舰长的传闻,你们穿梭过几座城市,把它们搅个一团糟,让那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都是坊间里对你们事迹的‘称颂’。出于好奇,于是我在奥涅斯城外见到了那位舰长……你知道的,她和传言里说的很像,只是比他们的叙述更生动了——那对眼睛简直不像是人类能闪烁的,亚伯里安,即便是在你们提倡机械理性的亚特兰大城内,我也从没见过那样枯萎、死板的眼睛。所以我才好奇,好奇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自己与镜面中的自己的差别是那样之大。可惜的是,我还从未见过她第二面。”
“……我认为我从没说过提倡理性是**自己的情感,虽然对那群义体疯子来说也差不多了。不过,闲聊到此为止吧,我是来说正事的。虽然人手已经足够了,不过以你的知识水平来说,参与进这场研究里可能会更有意思。再加上近期特殊事件的影响,让我们的人手再次不够了,多一个你至少还是一份力量,不过这次是我替你担保,不是上次在圣厅里你为我辩护了。”
生物验证通过了,那扇复合材料构造的、几乎坚不可摧的门被打开了。亚伯里安的其中一只手里抓着带有识别资料的令牌,像是得意般朝赫尔曼晃了晃。
“遗憾的是,我不能把它给你,他们之前就担心你会在脱离牢房后造成什么乱子,实际上现在也担心。”叹了口气,亚伯里安陈述道。
“实际上,你们的安保有待提升。”赫尔曼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缺陷?在哪里?我需要及时进行补正。”
“你们知道天花板上输气管的螺丝其实是松动的吗?明显是之前有人被关到这里面后想办法从那里头尝试逃跑,不过他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连螺丝都没拧紧。”
“很神秘的一件事,因为我还从未听说过……我后头会检查的。”
亚伯里安领着赫尔曼走到永恒警戒外,触目惊心的巨大藤蔓立即令后者惊叹不已。
“你们现在落地了啊……”自言自语中,他喃喃说。
“不止是落地了,还碰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困难。”
身后的舰内的广播里能听见奈落的呵斥与指挥声,附近能看见那些帐篷、沙袋、捕兽夹、地雷,还有机枪射击口之类的东西,从听觉系统可以察觉到的痕迹显示,凯瑟琳似乎正指挥着船员们挖掘战壕并布置更多的机枪,但更临近永恒警戒号的区域里则十分遗憾地没有布置火炮。这些工事就他们认知来说对付真正的军队肯定不够,尤其在这种无法预料危险的情况下,但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他们的条件有限。
赫尔曼走过那些事物,他啧啧称奇着,当他注视凯瑟琳的背影时,顿时被吓了一跳,并立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的身子没有发抖,显然不是因为恐惧,声音依然平稳,但其中夹杂了更多慌乱的意味。
“我很惊讶。”他说,“那呼啸的海湾里的船长,凯瑟琳……她怎么会在这里?不,和我印象里的凯瑟琳甚至还有些差别,过了几十年……我不太确定。”
亚伯里安没有回复,他对其余人的认知程度并不高,他没有兴趣,也没有胆量去接触。这艘船上的许多都是曾为罪犯或军人的危险人物,尽管接受了骇人的改造,但他的自我认知依然把自己摆在普通的研究员的位置上,自然也没有去接触更多非必要危险的勇气。赫尔曼更像个探险家而非科学家,他的研究比起技术性的运用反而更像是娱乐性的事物,这是纯粹以实用作为原则的亚伯里安难以接受的。他们的分别与争执便从这一点开始,但并不妨碍他们拯救过彼此生命,以及身为挚友的事实。
“好吧,我也不知道。”亚伯里安受不了赫尔曼直勾勾的目光,不情不愿地做出了回复,“我从登上船来就一直在避免和那些人进行接触。他们太危险了,不是我能接触的存在,我还是留在这地方作为普通的研究员更好。如果不是我想从这艘船里拿到被锁在深层的资料的话,我也不会踏上这艘该死的船。”
“资料,深层?这艘船?”先是一愣,随后是习惯性的商业互吹,也可以说是对友人的肯定,赫尔曼迅速发表了自己的感叹,几乎不留下任何给人喘息的机会,“虽然你肯定不是最高深莫测的,甚至不是亚特兰大里技术最好的,但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可很少有你不能解析、破译的东西,前政府留下的被加密的信息你也尝试过破解,甚至是大获全胜。现在你怎么就失败了?”
“这不是普通的船……你很难理解它。我第一次见到它时,有什么东西从勘探小组里冲出来把我们所有人都击溃,这船里藏着很危险的东西,但我们却一无所知。它的大门后来紧闭了,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进入,也没有办法去那么做。我不知道当我们再打开它紧闭的门锁时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我只希望我们不会与上次一样被如此轻易的摧毁。它的历史与前政府的时代也并不疲惫,我们的鼎盛时期并未衰落多久,即便时间流速不同,但我依然找到了计算客观世界的办法,并得出了现实世界其实才走过了四十八年的论断。只是我们的时间都被拉得太长了而已。从而难以察觉。这场灾难比想象里更短,我们其实度过的时间比想象里更少。可是……这艘船来自三十万年前,它是其它文明的礼物。是人类的文明,却不是我们世界的人类文明的馈赠。深埋土壤,像是在等待着被人发掘,像是料定了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在那里一样……我们没有在这艘船附近发现更多的遗迹,仿佛它只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仿佛一切都是被计划好的必然。没有更多证据可以让我推测。呵,总之,我正在等待时机,等待找出这艘船的秘密,等待让一切真相大白。”
亚伯里安的脸阴藏在粗重的金属面具下,他的语气尽可能地模拟出了沉重的滋味,哪怕生硬,他所有的不甘依然平静地陈述在句子中,散尽了所有的斗志,像是个垂暮老人般,只是用自己逐渐枯萎的身体抓紧那前方爬去,一下一下,蹭烂了自己的皮肤,蹭得自己鲜血淋漓。
赫尔曼并不会同情他,而是授以尊重。他心里清楚亚伯里安需要什么东西,他现在只是陪他在外头走着,等他要带自己去看他愿意让自己去看的东西。
“抱歉,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只是站在我的角度,世界的合理性遭到了质疑,也可以说是……我们是否是生活在更高文明监视下的小白鼠?这些不合理的事物显得太突兀了。”
“存在于世界上总会有疑惑的。我之所以旅行,也是因为自认为无法了解到世界上的一切才选择动身的。”
赫尔曼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友了。
然而,比他们议论的话题更具备争议性的声音正在营地外嘈杂作响着。透过视觉系统的观测,亚伯里安注意到了弗里斯克,以及一个比弗里斯克更神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