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永远都不喜欢噩梦的人就在这里,她等待着,身体一动不动被束缚在层叠的脏污绷带中,她无意识地蠕动着身体,好像要从茧里钻出来,直到这时猛然睁开了眼。
“我相信噩梦还没有结束。”
德洛丽丝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同样也没有光。她的眼睛很难在这种所有光线几乎都消失的环境里探查世界,不过远处漆黑的、此起彼伏的轮廓总是告诉她有关厄运的预兆。虽然她并不在意这一点,但为了继续调查,她认为还是有必要看清楚的。
那些绷带被自然地挣脱了,腐烂的它们其实并没有任何将人束缚的能力,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先前都遭遇了什么,不过,昏迷前的疼痛、表皮出血与体温的骤然变化依然历历在目。直到现在那些感觉也从未消失,只是减轻了许多,然而轻微的症状告诉她,它们依然在这里。
她的衣服没有变化,依然是那身灰色的混搭军装。风衣口袋里装着的许多东西没有被人拿走,至少她可以从中获得些别的信息。所以她拨动了手电筒,光亮这才清晰到让她足够看清世界。
这房间里全是装着人类的茧,深红色的绷带把它们层层束缚,在茧内的蠕动的身体喃喃着不知名的话语。地上残留着猩红的痕迹,如同洒落的颜料般被拖着向远方走去。虽然不知道它们最后会转化为什么,但她依然深刻地感受到了他们在梦境中的痛苦。按说在她把卡罗尔的意识在精神世界摧毁后,这些东西会如自己般得到解放,又或者她自认为摧毁的一切只是梦境中挣扎、沉沦的幻觉。不过只是被刻意编织出来的,不具备真实性的东西。
摇了摇头,她不再考究了。到这里,这地方的许多内容已经被挖掘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存在一些疑点。通过对过道的侦查,她确定自己正位于那建筑的三楼。它所有的一切都被用来放置这些血腥的茧,可能是为了培育那些恶心的肉团而诞生,虽然不明白这一切存在什么意义,但其中应该还隐藏了其它的有趣的信息。
这一层还没有被探索完毕,德洛丽丝决定继续下去。当她在这些卵与茧中穿行时,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噢!德洛丽丝小姐,您醒来了!”
爱丽丝的信息是压抑不住的感受,德洛丽丝转过身来,手电筒恰好照着爱丽丝的身影,却模糊了她的正面,留下一个漆黑压抑的,在墙壁上反射出不可思议怪异的影子。甚至于言语都难以描述,德洛丽丝也只好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是的。”她说,“我醒了。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经常会过来看看这些地方的人们……您知道吗?您是第一个从这儿的茧里清晰地爬出来的。很多客人造访过这里,但我……我只能看着他们变成这样的样子,再也不能说话了,只能在里面挣扎着,爬出来时变成了案板上的肉团……我,我……我不明白。您是怎么做到的?您挣脱了这儿他们说的诅咒了?您可以拥抱我吗?这样长的时间里,您是第一个在这儿沉睡时却依然保留着开始那精巧模样的人啊——请您拥抱我吧,这一刻里我真的很开心。”
“嗯。”
德洛丽丝没有拒绝这个请求,对此她并不感到意外。不,她早就无所谓了。无论是自己死去还是活着,变成了扭动的腐肉般模样的生物,她都不会意外。从概率上推测,这些都是可能的情形,再去为此惊奇或是担忧毫无意义。
“那,让我们离开这里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卡罗尔先生莫名地不见了,但是,他已经把晚餐准备好了,让我们去吃饭吧。”
拉起德洛丽丝的手,爱丽丝依然开心地把她朝下引去。德洛丽丝在路上打着手电,她观察着所能被自己目击、感受到的一切。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向下时,她从手电筒漫出灰尘的光芒中窥视到了二层的场景——一整楼被改造为了卧室的模样,这里还有光线的存在,一扇窗户开着,正对爱丽丝平时躺着的,痕迹凌乱的那张双人软床,窗户镶嵌了闪烁的彩色玻璃,其中反射出刺眼的红色,浓郁得像是血液从外界流到室内,给房间里都涂满了彻底的猩红。德洛丽丝注视着卧室一侧那只巨大的黑色摆钟,它嗡鸣的旋律仿佛唱着死神的颂歌,其中的结构因为腐朽而发出嘶哑又低沉的嚎叫。
被鲜血染红的裹尸布与雕刻着将死之人面庞的装扮散落在梳妆台上,明晃晃的镜子反射出了血色的世界,自然也把通过的德洛丽丝与爱丽丝囊括在内。
在她的视角里,他们的身上都溢满了猩红,像是内部的瘟疫向外迸发时带来了起源于血液的玷污,逐渐侵蚀了他们的存在,在外附了一层坚固的壳子那般。原本装裱着的素丽平静的画作忽然在镜面世界里舞蹈着,血液的猩红成了它们的双臂,像是要从画框里跑出来一样手舞足蹈,像是在破碎的纸页上大声哀嚎。
德洛丽丝厌恶镜子,她别过头去,没再看这些情景了。无论怎样变化,都与她无关,这些事情别再理会了,并不值得,也全无道理。
回到了大厅之中,这一切没有变化,德洛丽丝透过微弱的窗户意识到窗外逐渐熄灭的月光,清冷的寒气蔓延在世界中,让她不自觉抖了抖身子。
先前她倒下的痕迹依然存在着,血液在地上的深褐色是那么明显。
崩塌的痕迹与房梁的裂缝在耳畔叫着,德洛丽丝按照寻常的餐桌礼仪点了只红色的蜡烛。在被照亮的,蒙上血红色餐布的长桌上,许多只瓷盘彼此交错摆放着。上方呈现的食物还是活着的,德洛丽丝看见它们的每一根肌肉纤维与毛孔、血管都是活动的,轻微地挪动自己身位的。从特征判断,这些被分离的肢体毫不意外地隶属于她的精神同族,尽管很多已经烂成了连果酱都难以比较的轮廓。虽然并不确定这些东西是否能吃,不过她看见爱丽丝已经拿起刀叉,往自己领子上系好餐巾了。
“德洛丽丝小姐,是不合胃口吗?您连刀叉都没拿起来……是有什么不合胃口的菜品吗?还是烹调方式不合您的心意?需要我再叫管家去重做吗?您……”
“我很好。我只是在思考,也并无厌恶的意味,我只是想看看这些菜品而已。”
最终,她仍旧决定端起刀叉。说到底,她对食物的品类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对食材也并无刻板的需求。吃东西只是吃东西,仅此而已,无需再多。她当然可以面无表情地品完那些东西了。
把一块肉送入口腔,德洛丽丝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它,那可怜的存在似乎被刺激到了,它的肌肉在她的牙齿间和舌头下翻滚着,然而最终依然毫不留情地顺着食道被送进胃酸里分解、消化,最后无影无踪了。
继续咀嚼着另一块肉,德洛丽丝放下刀叉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思考着口中菜肴的构成与味道。出于惯例,为了表示自我意愿,她应该进行一些合适的个人表率。例如对食物的评价就是用餐完毕后合理的部分。
“那么……”她清了清嗓子。
“啊咧?”爱丽丝忽然住嘴了,她愣了一会儿,不知道德洛丽丝接下来会有什么表现。
“食物本身的评级是较劣。很遗憾,它并未在我这儿获得多好的评分。其食材选择明显出现了重大的疏忽,肉质过于软烂而没有嚼劲,其中的活性明显影响了口感,同时还伴有尸体腐烂时的酸臭味在内进一步影响了味道。除此之外,其烹饪和调味也是极端的灾难。有一部分还尚未被煮熟,而另一部分已经糊了,油放得太多以至于过于腻了,咸味太重,香料并未盖过原有的酸臭味,而是自成一派在食材内形成了新的口味,过多的味道显得难以想象,扰乱了食客的判断,从而让这菜品进一步落入了下水道。不,我还不如说下水道的泔水或许要比这东西更好吃。”
“啊啊?您说完了……?”
“不。”德洛丽丝深呼吸了一大口气。
“这只是部分。我的话还没说完——
虽然不知道它是怎样去烹饪的,但我要说制造它的一定是个蠢材。除此之外,它似乎还经过了其它方式的调味以试图消除其味道,但这显然是个失败的尝试,因为那些酿造的醋和刺鼻的乙醇在残留的汤汁里试图扰乱我的味觉,而汤汁里还有部分则是尸体的血水,它的味道可能是因为火候控制,所以才清晰地保留了下来,包含了一种令人难过的铁锈味和脓液的酸苦味。更遗憾的是,它的摆盘显然也不够精致,那些肉因为会自己挪动,所以早就偏离了原来垒砌的精致的造型,于是它们的摆盘也被破坏了,让食物本身失去了美感,食客也失去了应有的食欲。我们来的太晚了,它又冷却下来,这些肉和汤汁因为气温凝固成一团,原本的酱汁带来了一种不自然的黏腻感,继续把口味败坏了……这一切都是个灾难,没有任何词语能继续形容,每一件事都恰到好处地失败了,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差的厨师。”
“还……还有吗?”
爱丽丝显得惊愕,她的嘴唇动了动,表情凝固在一团,很久没能说出话来。
“嗯……以上。不会再多了。我克制了我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