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洋馆里，爱丽丝愣了一会儿。她咀嚼着德洛丽丝的评价，水灵灵的眼睛在明媚的眼眶里打转。德洛丽丝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她此时展示的好奇与惊诧，不过，没有再去做任何其它活动的必要。不，只是因为没必要而已。
德洛丽丝并不打心底地觉得这些东西恶心，她看向自己手上蔓延的红点时，不知为何，总会向内而外地萌生出一股奇特的快感。那是死亡带来的，一种摧毁自我的，源自生命中那自毁欲望的快感。好像她感染的疾病本身就象征着死亡一样，这东西也为她带来了那源自死亡的熟悉感。
猩红的月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在房间里，昏暗的烛光照亮了余下的黑暗的角落。德洛丽丝闭上眼，没有再理会爱丽丝此时的愣神，但那孩子却突兀地说话了。
“所以，德洛丽丝小姐，您对于厨艺是很了解，对吧？”
“我研究过世界的几乎所有菜系，了解数千种菜品的烹饪方法。如果要说是普遍理解意义上的‘很了解’的话，那么，我姑且可以认为是。”
没有反驳，德洛丽丝承认了这一点。爱丽丝的嘴角咧出笑容来，她跳下座位，挽起德洛丽丝的胳膊，请求道：“那么，您可以带我去吃更好吃的东西吗？”
德洛丽丝的反应一如既往的冰冷，不如说是觉得再做更多的表情与动作没有意义。她点了点头，自然地牵起了爱丽丝的手。
“那就，让我们离开这里吧。”她说。
“那卡罗尔先生呢？您可以带上他吗？”
“他不会回来了。他刚才向你的父亲提交了一份辞职申请。现在已经收拾行李离开了。”
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窥视着四周的一切都在腐烂死亡的形态，德洛丽丝缓慢又坚定地说。
“这样啊……”
爱丽丝表现出相当的失望，德洛丽丝依然冷漠。
“那我……我们走吧？”
“嗯。”
打开门时，清冷的月光洒在脸上。爱丽丝挣开德洛丽丝的手，她欢呼着在月光中沐浴自己。德洛丽丝眯起眼睛，此时只觉得月光比以往刺眼许多，让她不觉有些下意识的烦闷。四周的森林也很安静，没有蝉鸣或是其它动物的叫声，安静到了死寂的地步，一度让人认为这儿的动物是否早已被赶尽杀绝。
今晚是个顶好的天气，月亮明媚，也没有风在山谷和建筑间呼啸的回响。德洛丽丝看着爱丽丝招呼着她，像童年玩游戏那般跑得越来越远，像是看见她的背影觉得熟悉，德洛丽丝不觉也开始随之奔跑起来——抬起脚，蹬上墙壁，翻过它，稳稳落地，接着去追逐那个好似越来越远，遥不可及的背影。
“德洛丽丝，来吧，来啊……”越来越远的声音呼唤着她。
“快过来和我一起玩呀！”爱丽丝的声音吗？当真，确定……是这样吗？
月光越来越刺眼，德洛丽丝几乎快睁不开眼了，她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叫停奔跑的爱丽丝，但嗓子逐渐干涩着，现在则发觉已经发不出多少清晰的音节了。在黑暗中，森林远处的星星点点闪烁着，提灯吸引着行人前来驻足，爱丽丝消失在了远处那更为清晰、透彻的光亮中，无论怎样触摸，无论怎样呼唤都难以企及的……那个爱丽丝，那个在印象中无比清晰的，笑着的女孩儿。
“等等！”
但德洛丽丝没发现自己脚下踩空了一步，她被绊倒了，随即跌落在水潭中。
这一切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理性在耳畔提醒道。贝尔蒂娜的声音此时也突兀地想起来了。警告德洛丽丝有关这儿的危险，给予了那份渴望逃生的希冀。德洛丽丝呢？她倒在水潭中，整个身子都沉在水下，水为她触碰空气世界制造了有形的屏障，或许只需要轻微地用力她便可以脱离这将要被溺死的险境。可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告诉她，不妨就沉沦于此，这蔚蓝的湖水泛滥着清亮的波纹，冰凉又柔软的水也浸润着心绪，让那躁动的心灵归于死亡前大彻大悟的宁静。
四周的灯火是那么耀眼，青色的提灯高亮着，由一群小精灵举着在她视线上方与湖水上方打着旋。被白色花冠簇拥的爱丽丝，那个金色头发与蓝色眼眸的女孩儿走到了这儿来，怀着不清不楚的意味朝德洛丽丝看去，那眼底究竟是什么神色也说不清，德洛丽丝的视线反而开始模糊，她的理性并未消失，只是物理视线被主动阻挡了，让她眼中爱丽丝的投射开始模糊变形。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吗？她荒诞地想道。
但理性很快摆脱了这一思绪，她只是在水中呼吸着，等待某只手伸来，不论是将自己按死在这湖水里，还是把她拉出这幽深和煦的地狱，这些都是可能的情况。当然，倘若对方什么都不做的话，德洛丽丝倒也不是无法理解。
这三种可能的情况，哪一种发生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倘若它的实际发展方向的确是如同这预料般的一样的话。
“可是……那样的话，您不就无法醒来了吗？”
那是爱丽丝正询问自己的声音，在彻底被溺死之前，德洛丽丝很确信现在听见的声音并不是身体在濒死前创造的让人安详地死亡的幻觉。那是切实存在的，爱丽丝的声音，就在悬挂的湖面上方问着她。
那是爱丽丝，一直都是她，从未有所改变。
“醒不醒来都无所谓。”
德洛丽丝也从未改变，一直如此。实际上，去讨论这个问题也是相当愚蠢的。德洛丽丝从不在意她会改变成什么样子，她本就是那种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对其他人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只是顺着被给予的事物向前，顺着社会定义的向前，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所以无论生命还是死亡，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渺小还是伟大，那些都无所谓。
所以，自然地，德洛丽丝顺着爱丽丝的意愿，握住了她的手。
“起来吧。”她如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