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危险。”贝尔丽娜在德洛丽丝的脑海中提醒说,“这里并不是现实,甚至比寻常的致幻物质营造的幻觉都更危险。倘若握住了她的手,你就会变成她。她是爱丽丝,你会被她同化。你也是爱丽丝,不,你想成为爱丽丝吗?”
那对清澈的蓝色眼睛眨着,仿佛在祈求德洛丽丝回应此种呼唤。温柔的声音幽幽地飘进耳畔里。
“一切会没事的。德洛丽丝,让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别再回头。”
他们双方像是两股洪流把德洛丽丝的自我往两截不同的方向推,德洛丽丝试图闭上眼,但吵闹的影响让她无法逃避现实,也难以进入思考中去仔细打量这个问题——他们要答案,此时,此地,就是现在,不得到就不罢休。
“可是……我不知道。”德洛丽丝摇头说,“我缺少信息。没有足够的信息去支撑任意一种判断,我不相信自己,可也不相信作为爱丽丝的你。我暂时无法作出决定。”
“你必须!我不想死……德洛丽丝,快掐死她!”
贝尔丽娜的吼声穿透了她的鼓膜,德洛丽丝只觉得她的每根血管都在剧烈地颤抖,猩红的血液被煮得沸腾不止,心脏以极高的频率跳动着,带来了胸口压抑的沉闷。此时的另一面,爱丽丝的怀抱看起来却是温暖的,这湖水和她自己一般温暖,共同滋润着饱受苦难的心灵。她的眼睛有如蓝宝石,纯洁又无暇,反射出怜悯和良善的光芒,背后为她提着灯笼的小妖精像是为她创造了一对美丽的双翼。
德洛丽丝并不在乎这些,她并未受到任何一方驱使,只是听着他们的声音在自己的思绪中回旋。世界似乎在她眼底不停地轮转,她忽然感到有些眩晕,只是现实也不容得她还有眩晕的机会。时间随着脑浆的蠕动逐渐流逝,她总会做出一个选择的,光亮逐渐暗淡下来,心跳的响动也消失了,该她做决定的时候了。
但贝尔丽娜没有留下这机会,她的耐心消失殆尽,而生存意志随着刺激水涨船高。
“如果你做不出决定的话,那就让我代你去决断。磨蹭的家伙。”
“……控制我的身体。嗯……”
德洛丽丝的意识在真正做出决定的一刻陷入黑暗。她的身体忽然从湖水中跳起,却没有接过爱丽丝的手,而是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脸孔也狰狞着,仇恨的意味在截然不同的神态中浮现而出。而后逐渐用力,直到对方带着惨烈的笑停止声息,四周则陷入更大的黑暗中,德洛丽丝的意识这才回归身体。
一扇门在黑暗的尽头出现,那些声音最后都远去了。德洛丽丝站在原地,面前是爱丽丝的尸体,已经被过度的力量摁断了脖子,甚至并非窒息而死。已经在逐渐冷却的尸体不知为何引起了萌动与怀念,不过德洛丽丝认为没有必要再去研究它,所以径直走向那扇门。
一扇并不古老,反而像是被人时常打扫的门,德洛丽丝推开它。面前是幽深的长廊,无尽延伸的砖瓦和远处的黑暗像是通往深渊,即便如此,德洛丽丝依然没有为止退却的理由。她只管继续向前,像此刻迈出步子。
“可是,确定要向前吗?”
已经死掉的爱丽丝的尸体在她身后问了这个问题。用湿哒哒的,像是声带被浸泡在水中的古怪的声调说话。
“你在那最后会看见可怕的真相。所有的爱丽丝……都在那里,回头吧,把我们的美好印象留在你的心中。童话就该有它美好的样子,不是吗?一个人人都可以是爱丽丝的美好国度,一个实现人与人之间纯洁理想的美好国度……”
德洛丽丝因此停步,但并未回头。她的呼吸平静,并不紧张,也不懊恼。
“但我没有为之停步的,特别重要的理由。”
随即继续往前。德洛丽丝左顾右盼着,看见了那些复杂的瓶瓶罐罐,垒砌的仪器,还有地上大片的不明的污渍。这里不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今后会通往何处,德洛丽丝对它们并无成见,只是觉得它们私底下的窃窃私语有些吵人。若有若无的声音似乎总是充斥在这里,德洛丽丝第一次回头看时,身后的走廊是空旷又寂寥的。
“这里理应什么都没有,”她喃喃自语说,“但我却清晰地感受到许多存在徘徊于此处的声音。这里不可能有别人,有的只是那个女孩儿,有的只是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
重复了几十遍名字,把这儿的所有名字都数了一遍,德洛丽丝有些怅然地叹息。所有的这些都是爱丽丝,她包含于它们之中,超脱在它们之外,它们是爱丽丝,那些蠕动的肉团,那些纠缠的椅子,那些颤动的桌子,那些嘀咕着的心绪,那些痛惜的目光,它们都是爱丽丝,爱丽丝存在于各处,爱丽丝永远都在那儿,每个都是,永远等待,永远守候。
德洛丽丝在浪潮般的呼唤中窥见了真实世界的一角,她意识到那些攒动的墙壁,每一只睁开的眼睛,每一寸张大的嘴,所有扭曲的或有形的或无形的事物都是这里扭曲的爱丽丝的部分,所谓成为爱丽丝并不是被转化为个体,而是成为那怪形一般的群体的一部分,它们,那些齐声高呼的血肉墙壁,那些齐声恸哭的血肉地板,那些空气中存在的集合的怨念与愤怒,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内,所有的大多都存在于此。那些爱丽丝们,无论完美又或者抱有缺憾,无论此时扶着自己的大腿又或者在远处躲藏,都是她们的一部分。
“嗯。所以是这么一回事吗?”
走廊在不久后便迎来了尽头,德洛丽丝看向尽头的实验桌,所有这些凝固的,所有这些颤抖的,所有这些崩溃的,泪水、头发、骨骼,和更多混合为的一部分显得有些赤红,渗出血的样子泛着怪异的悲戚。
桌上摆着一份尚未被浸湿的报告。德洛丽丝阅读了它。
她能从中得到什么?至少看过这份报告的她没有说出来,它被她用打火机点燃,最后烧得灰飞烟灭了。烟尘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香味,像是皮与肉被烧化时的芬芳。
“从大量的文段中提取出少许的有效信息是一件难事。”她如是说。
这些事情并未对她的信念有所阻挡,她已经从中提取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实际上,根据那份潦草的报告,至少她可以看出,那些爱丽丝都来源于同一个存在,她们被他视作是女儿一般的存在,所有的爱丽丝并不都在此地,所有的她们也并不心意相通。爱丽丝是解药,至少从科学意义上,其体内似乎有着针对境内蔓延的“红瘟病”的免疫抗体,但那人去如此丧心病狂地创造这样的爱丽丝,并不是为了拯救其他人考虑的。
实际上,去创造一个疯狂的童话王国的理想应当是这些爱丽丝应当存在的意义。只是日记的主人最后不知所踪,至少它肯定并不在此处,不然先前的行为就足以让如此狂热地爱着自己的造物的那人为之愤怒到可以不顾一切地杀死德洛丽丝自己了。
德洛丽丝想着继续去调查,不过又有更突兀的声音袭掠过耳畔,那应当是人的声音,但望着自己的左手与右手边均未发现那发出声音的存在。墙壁不会说话,贝尔蒂娜尚在休息,她的心声寂寥,理性尚存。发出声音的除了爱丽丝不可能有别人,然而会是哪个爱丽丝则是思考中尚且模糊不清的答案。
“哪一个存在于此处,发出声音又如此活泼?”
顺应着某种怪异的呼唤,她的身后又有声音开始移动了。一个确切的存在于此处,在她的背后吵闹着,不知其形状的存在就在那里。
德洛丽丝下意识掏出口袋里的表看了眼,虽然它已经损坏了,但下意识地想要去这么做。她转身的时候,眼睛被实验室的灯光晃了一会儿,刺眼的光线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看不清对面那个人形的动作,似乎她手中拿着的东西也在散发出刺眼的、灼热的光芒,如此引人瞩目的,又引人厌恶的光芒。那是什么存在早就无人知晓,然而德洛丽丝却从直觉中窥探到了隶属于那孩子的存在——爱丽丝,爱丽丝,永远都是爱丽丝,一直都是她在此的存在,永远都是她打湿的脚步在那儿徘徊。
她的呼吸很沉重,这显得有些紧张,她的心跳加速得还不算快,她的手探进荷包,仿佛在摸索着什么东西。对面的那个东西说话了,用的是少女细腻的声音,接着在可观测的世界里逐渐化作线团,模糊着褪色了。
“爱丽丝,我是爱丽丝,您难道不记得了吗?多洛雷斯小姐,我就在这里呀。”
“是啊,爱丽丝。我也在这里。”
德洛丽丝随即扣动扳机,打在那成型的提灯上,它破碎时放射出火焰,把爱丽丝的身体裹挟而去,随着凄厉的尖叫越跑越远,德洛丽丝却在自己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灼眼的橘黄色,那些暖融的颜色也随着特别的温度在空气里滚动。
是它们,永远都是它们。
“爱丽丝,你在那里吗?”
德洛丽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又朝那个方位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