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的工作环境里总是有人在忙碌。海伦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像是得到了背叛的信息,她的精神总是在蔓延的悲伤中徘徊。奈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但却无能为力。她一直在思考,不如说是怀疑着许多事情,他们之间是朋友、竞争者,以及许多份关系的叠加。从一个角度上说,她其实应当为这位竞争者的挫败而喜悦,可是,老实说,从朋友的角度说,则显得有些别样的失望。
天色再一次地暗下来,沉默和肃穆在营区和永恒警戒号里蔓延。让人唉声叹气却不敢高声欢呼,让人绝望却不敢心怀希望。在沉闷的,难以流动又冰冷的、湿润的空气中,压力被无形地放大了,现在所有人只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般,一呼一吸也被那样压着,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耗尽了身体的力量。
今夜没有月亮,星光在遮蔽大气层的迷雾里也消散了。无数个世纪以来,留给这个世界人们的也只剩下绝望。迷雾现象产生的那天起,他们便被捆缚在地上与地下世界中,曾经无比憧憬的梦想,对星海的渴望都化作灰土,一切可触摸到的美好现实都成为泡影。文明分崩离析、兄弟自相残杀,理智变为了癫狂的灵感,有序转化成错误的紊乱。
这里的植物固然生长茁壮,但永恒警戒号的探索队每次回来时带来的那些作为样本的猎物则无一不提醒着有关这个早已畸变、扭曲、腐败的世界的事实。而实际上,植物也早已扭曲了,对生物样本的分析显示,它们早就经历了并不在常规演化过程中考量的变异,包括阻止着永恒警戒号无法通过的那参天的藤蔓也是来源于这种恶毒的异变。
许多人都唉声叹气着,不如说是早已陷入了对希望毫无期待的境地里。他们从自己的故乡因为生计或梦想被拖拽到这艘船上,如今能见到的世界只剩下或野蛮或偏执的崩溃,在这世界上见证到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和绝望无法抑制地蔓延。甚至思考过来,就连生存本身也失去了意义,转而落入了彻底的虚无。
倘若自己的坚持只是为了活着,倘若自己的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见证更大的痛苦,那又为何要活着?是啊,这没有道理,为何他们生来注定就得承受痛苦?怎么会是那样的绝望,怎么会是那样的令人崩溃,怎么会,生活是打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吗?那自己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被渲染得面目狰狞的绝望爬过内心的高墙,走入每个人的心中。那些森林里的怪物,那被捕获回来的丑陋又令人厌恶的“传染源”,一路上走过的所有没有意义的绝望和痛苦,所见到的一切的癫狂和崩溃的景象,它们撬开记忆的心房一并也走了出来,在紧张的空气之间彼此手舞足蹈着。
在另一旁的夜色中,弗里斯克与小红帽并肩站立着,他们的身影像是融入了黑夜,来往的、匆忙的、痛苦的人群也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只是忙着向奈落与海伦汇报与清点各种事物。
“我没有想到,我很遗憾,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弗里斯克叹息道,“最高传染病警报……太严重了。他们现在要把你和我都一起抓去检查,我很……抱歉,我……”
到最后,他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的手并没有搭在刀鞘上,他的眼眸看向没有反射着光,而是黑黢黢的水潭表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果然吗……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就像是过去一般,我果然不适合自己做决策。每一次都……抱歉。”
“不是……你的错。”
经过了这几天的相处,小红帽显然要比刚看见时更能清晰流畅地表达自己了,虽然对比能够运用语言交流的其他人尚且还存在区别,然而已经是可喜的进步,只是这种环境里没人会为此庆幸而已。说到底在压力下的人们本就难以笑出来,更别提是在过去有着可能的重大失误的时候了。
当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其他人生命的时候,他们要么因为负罪感而死去,要么就肆意妄为地在这世界上跳起难看的舞蹈。
弗里斯克显然就属于第一种,他的负罪感把他压制得喘不过气,他仍旧听着,于是小红帽也继续说着话。
“……你是那么长时间里,第一个来帮助我的。你的心肠很好,你很难得。”
她的四只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那是一种提灯似的,含着怜悯的光。弗里斯克只觉得自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不好说话,但也不好去表达别的,他总是作为下水道的狗被类似于词的目光看着,每每想起那种怜悯的神色只觉得自己很可怜,被束缚的、无能的他很可怜,却没有丝毫办法去阻止。
说到底,他就是这样可怜的人。
小红帽于黑暗中看见了他脸上的悲痛,她像是抚摸着自己病痛的父亲般抚摸着弗里斯克的肩,嘴里哼唱起了一首摇篮曲。
“像你这样的人。不该被那样的东西埋没。我有着自己要守护的东西,你这样好的人守护的东西肯定比我的更伟大。”
流连似水的夜色中,弗里斯克听见小红帽对自己这么说。
即便如此,那些绝望依然是阻碍。怨声载道,可悲的憎恨与诅咒伴随着谣言四起。有人说德洛丽丝抛弃了他们,有人说是奈落的阴谋导致了这一切,还有人把错误都归咎给弗里斯克了。
站在他们之中,用机械元件替代的听觉传感器捕捉到了他们内心的活动。亚伯里安站在他们之中,三只手抓着资料,还有一只手则端起咖啡,他的视觉传感器则捕捉到了咖啡此时的温度,它并不那么适合享用,他于是决定等待少许时间再去品尝。
出于包含了可能性的传染隔离需求,他的前同僚赫尔曼不幸被再度关回了那被重新加固的单人禁闭室内。他现在只能独自一人躲在厚重的防爆服内窥探着世界内的诸多变化,并由衷地为自己看见的景象感到不可思议。
解剖了那些人与动物的结合,分离了树干和藤蔓的细胞,他开始从自己的数据库中检索有关它们的信息。虽然它肯定不是他过去遭遇的事件的其中之一,但在过去处理的诸多案件中,总有那么一些可以提供有效的信息。
“实际上……”他自言自语说,“它们的基因并不稳定,许多性状似乎并不能稳定遗传到下一代,这意味着它们其实不能算作是独立的物种,而是……一些生物在胚胎形态下受到某种影响变异的产物。其中肯定包含了人类,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背后的一只触手延展着,从远方钳来了又一份研究报告。
“按照这份报告显示的,也就是说,它们可能发生了基因融合症状。无论是我们的空气中,那些树和花草,还有动物身上都能检测到一种正在作用的,可以用来作为突变诱发的,尚未被发现的新物质。这样庞大的规模则意味着……至少三级以上的基因污染事件。而且也意味着我们其实都处在这种危险中,只是尚且不明白,嗯……如果是常见的诱发物的话,那我们应该早就出事了吧。”
亚伯里安捂着额头,根据手头现有的信息,他的推导到此为止。在缺乏信息的情况下,即便是再精明的逻辑思维也无法继续向下分析世界了。
趁着夜晚无事,在写完现阶段的报告后,他决定出去散步。
哪怕机械替代了他绝大多数的身体,但至少他还有着作为人类的正常需求,要是长期让他闷在一个地方工作,他肯定是最先受不了的那一批人。
出去的时候,晚风吹在他的机械身体上,也吹来了那些代表丧气话的声音。他擅长于观察规律与分析事实,而现在就他所看……有些奇怪。
这儿的抱怨声太多了,走过他们时,几乎每个人都在抱怨——抱怨陷入虚无的生活,抱怨绝望的现实,抱怨可能的死亡,抱怨饭菜不好吃,抱怨晚风太冷,抱怨空气太热,抱怨他的身体都是机械——这不合理。这些抱怨的声音太多了,多到他的听觉系统甚至要开启主动过滤才能减少一定的声浪对他意志的影响。
营区里全都是船员们在以各种理由唉声叹气着,他们好像被什么东西传染了似的,总是一齐悲叹,一齐惋惜,一齐为自己黑暗的未来默哀,甚至于都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律。他们用美工刀划伤自己的手臂,接着又在没有洗干净刀刃的情况下把刀传递给另一个人,哪怕没有意识到,但这一定是一种影响,一种未知的、无形的特殊影响。
这不正常,许多传染病通常也是可以随着血液进行传播的。没人知道这可能会造成怎样的疾病蔓延,但存在危险的可能性比想象里更大。
想着,亚伯里安散步的心思已然全无。他快步走到海伦的帐篷前,决定给予自己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