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要去别处?去寻找一个可能早就死透的人,去找到一个可能早就消逝的抗体的存在?哪怕那份记录距离现在可能相隔几百年乃至上千年?”
将奈落陈述的内容全部听下去,海伦急得几乎跳起来。她的理性告诉她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她的感性中包含了少许期待,面对这疾病,她坚持要用严谨科学,且行之有效的办法解决这一切,然而现在治疗也进入了停滞。她现在和过去能做的一样,就是尽可能地维系其他人的生命,直到这疾病自然消失。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在她脸上,她的表情比以往更为黯淡。她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嘎吱作响,不停眨着眼,呼吸比平时更为短又仓促。
奈落将这一切收进眼底,她可能认为自己需要适当地表达关心,但那不是她该做的事情。至少传递信息这一目的她做到了,这才是她的本职工作,人文关怀理应是由其他人负责的。正因如此,她站在海伦面前,听对方唠叨着那些牢骚,但最后一言不发,依然拽着自己的盒子,猩红的眼睛里反而浮现出几分不耐烦的情绪。她最后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上的灰尘,又抬头看向海伦。
“我已经把意思带到了。剩下的就听从德洛丽丝大人的安排,我对此毫无怀疑,从没有带着任何异议。因此,剩下的事情我认为才是你应该留给自己去思考、决定的。到此为止吧,我的话就这些了,别再想任何别的事情了。那样只会徒增麻烦。”
撂下一大摞冰冷的话,奈落迅速地转身离开,像是在逃避令人厌烦的某物般离开。房间里再一次地剩下了正收拾文件、整理资料的海伦和亚伯里安。海伦这时候兴许才注意到那个叫亚伯里安的,她其实并不那么熟悉的,几乎所有血肉部件都被机械结构替代的人其实一直都在这儿,哪怕当奈落带来信息时,当他们彼此争吵时,他依然在一旁观望。
“亚伯里安,你……”海伦向前走出一步,试探性地问。
“是希望我发表什么意见吗?不,我觉得我应该么什么好说的,机械的理性无法解决人的主观意识产生的矛盾。不过,从科学角度分析,我同意你的观点。跟据程序推算,我们找到那个‘爱丽丝’的可能性预计低于五十万分之一,如果一定要用理性去推测的话……嗯,那么,我反对这次冒进的行动。”
给出自己的判断,亚伯里安是这么回答的。海伦因此而感到些许宽慰,“总算有人同意我的观点了”,她在心中这么想,紧张的呼吸总算是舒缓了些,直到亚伯里安补充的下一句话,像是尖锐的冰锥,霎时间插入她的心脏。
“然而,有些时候,盲目地遵从着机械的理性无法让人看清自己的道路。我不是那种离开了科学的理性就走不动路的人,恰相反,我偶尔也会享受作为人的感性为我带来的、清新的世界。而且,那些同伴们正在深陷折磨,到这时候为止,无论我再怎么冷血,我的心也依然在痛。既然当下,科学和理性无法为我们找到道路的话,不妨试试另一条路——就像是德洛丽丝大人指引的那样,踏上那么一条去寻找那个女孩儿的道路,兴许我们能在道路的最后发现璀璨的宝藏和能够拯救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也说不定。”
在海伦凝固的神情中,亚伯里安下了自己的最后论断。
“所以从我作为人的感性去推断,从我的情感出发,加上一份我们所有人都签订了的协议,选择赞成德洛丽丝舰长的提案。”
“不,”海伦失落地说,“你们可都真是一群傻瓜,只顾着相信意识的力量,却忽略了科学和物质为我们带来的东西。我怎么会和你们这样的人共处一室……唉,我总觉得我和你们走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可思议带来的一切不甚美观之事。”
“这趟旅途不需要所有人,实际上,我只需要两三个人就好了。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留在永恒警戒号里照顾其他病人。”
德洛丽丝不知从何时出现,她站在帐篷的出口处,显然听到了这一切。海伦的脸上泛起惊慌的波澜,她的语气里有许多遮掩不住的情绪,她的嘴唇抽动着,最后苍白的脸与嘴唇里什么都没有吐露出来。她叹了口气,最后让帐篷内整个都陷入了静默。
“我明白了。”德洛丽丝冷漠又果断地说,“那么,亚伯里安,你呢?”
“嗯,如果是我的话,我乐于见到这样的场面。走吧?”
“嗯。我明白了。”
德洛丽丝拿出口袋里的笔记本记下了什么,接着走出帐篷。那里头依然只剩下了海伦与亚伯里安,只是她不再关心他们了。在她来的那一刻,德洛丽丝就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的争斗将会随着自己的指令而消失,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不过那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他们是否遵从完全取决于他们的意愿,她在把行动补给收拾完毕后会再统计一遍愿意到来的人的数量的。
“接下来,另一个人是……”
凝视着笔记,再抬眼,德洛丽丝不知不觉走到了凯瑟琳的房间前。一个位于永恒警戒号深处偏僻角落里的房间,凯瑟琳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她的房间,任何出于个人好奇心进入她房间的人几乎都受到了比想象中更严厉的惩戒——他们最后的结局多半是被丢下船或打碎后作为营养液。
德洛丽丝并不确定在凯瑟琳休息时进入她的房间是否妥当,她也无法确定房间内的凯瑟琳此时处于什么状态。即便如此,她还是敲了门。说到底,现在是需要她的情况,无论自己最后会被如何,她都要去敲门。
咚咚咚。
“凯瑟琳,你在这里吗?”
房间里传来仓促的动乱,好像其中正收拾着某些怪异的东西。德洛丽丝注意到空气中怪异的味道,像是血肉腐烂后的恶臭,从凯瑟琳房门的间隙里向外透出来。德洛丽丝继续等待着,直到她敲响门后的第三分钟零三秒,凯瑟琳这才头发湿漉漉地打开了房门。虽然德洛丽丝第一眼并未注意到凯瑟琳,而是她房间里逼仄的黑暗中那已经被打开的棺材。
“德洛丽丝,你?”
“奈落似乎并未向你解释我的计划。嗯……她来过吗?”
凯瑟琳这才想起先前自己待在房间里时,奈落似乎在门外念着什么东西。她现在终于想起来了,于是这才能回答德洛丽丝的问题。
“她来过,的确向我解释了一些事情……你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某人?还打算把人或者东西什么的全带上?你会回来吗?还是说这么一走就把我们给抛弃了?我等了你好几天,现在呢?你怎么打算……不,你会去往何处?”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这次只是暂时的离别,旅途依然会继续。我没有让它结束的必要。”
德洛丽丝解释了这些问题,安抚了凯瑟琳的情绪,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再多的话也无事于补。在短暂的点头肯定,在眼神的坚定传递后,她最后再一次地回到了永恒警戒号的舰长室。那里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东西的痕迹被玷污,所有的东西都回归到原处,自己的床铺也一如既往地整洁。
“感谢。”
尽管这里没有人,德洛丽丝依然用极其小的声音嘀咕着。
她现在回顾起自己,发现她的头依然很痛,比想象里还要痛。脚步发虚,视线里不断有黑暗蔓延,强烈的眩晕感让一路上的她跌跌撞撞,从身上的淤青判断,她至少摔倒过两次。
从办公桌里摸索出体温计,她姑且为自己量了体温:41℃,比想象里可能更糟糕一些,虽然对这具身体的影响并没有过去发烧时那么大,但依然是不容忽视的严重症状。
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德洛丽丝想,现在是没有了。不,这不是计划之外应该关心的问题。她因为这病症最后会怎么样无所谓,尽管她无法无视它的存在,但至少可以尝试克服它的痛苦往前多走几步,至少她暂时还具备活动能力,这状态要持续到她彻底失去活动能力为止。
她的手正在颤抖……不,那不是问题。
“那不是问题。从来都不是。”
“嗯。现在,我统计了我们出行时可能需要的物资清单,您过目吧?”
奈落出现在房间门口,打断了德洛丽丝的喃喃自语。
“嗯?嗯。我明白了。”
德洛丽丝接过那份文件,她在这时又注意到奈落的表情似乎不太对劲。比以往更涣散了些,再不是平时那紧绷着的严肃模样,脸颊与耳根通红。
“嗯……你也发烧了吗?”德洛丽丝问。
“嗯……是的。不,完全没关系的。您相信我,我还可以继续前进。别担心我,继续您的工作,有任何事情就请记得呼叫我吧,没关系的!”
奈落把手背到身后去,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些话,她的声音比此时的德洛丽丝大多了,症状俨然没有德洛丽丝那么严重,这让后者总算放下了些许的担忧,不如说是对计划难以完成的进一步思考。但无论如何,现在都应当阅读这份文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