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出发前，他们问德洛丽丝，他们的目的地究竟在何处。德洛丽丝指出了于自己记忆中的那地点，她说：“那是格林街A区118号，描述里在一座书店的对面，不远处有个铁皮做的巨大垃圾桶。”
听到这个地名的小红帽忽然愣了神，她轻声向德洛丽丝询问其是否弄错了，但得到的答案却是肯定的。不，德洛丽丝很确信，她从来都不会弄错任何事情，她的记忆像是刻在石头上般清晰，因此永远不会产生丝毫的错误。她看出了小红帽骤然陷入的迷惑与沉思，借此想到了一个机会，所以反问道：“所以为什么要认为我弄错了？嗯……不，你在想什么？”
不加掩饰的刺探般的眼神投向小红帽正陷入回忆的、不停动摇的四只眼睛里，奈落也警觉起来，皱起眉时猩红的眼睛反射出极具威胁性的光。亚伯里安尚且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事情里究竟出现了什么错误，不过话虽如此，他依然认定德洛丽丝的判断自有其道理，最后选择在这场无声的对峙里保持沉默，又在难为情下缓缓表示着自己的遗憾。
“我很抱歉……姑娘，嘛，为了我们的事情，有些事你必须说出口来。”
另一旁，小红帽和德洛丽丝彼此注视着，是她最先让步，接着低下头，陈述了一系列与过去有关的事实：“因为我来自于此。不，我的意思是，我从小在那儿长大，你刚才说的是我幼年时居住的地址，我依然记得它，因为我的妈妈怕我走丢了，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希望我记住那个地方。哪怕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她的话依然在我心中那么清晰。是的，这就是缘由……现在，可以停止这场逼问吗？”
她很难描述德洛丽丝的表情，因为那张脸上要么没有表情，要么就重复着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怪诞。哪怕十数年从未见过人类，但凭借自己的记忆，小红帽依然能断定，对方脸上那僵硬的肌肉所催动的神情，一定不是其想象里自然健康的模样。
“它结束了。请带我们去那里吧。如果……你还记得路的话。”德洛丽丝最后回应说。
在归于一切的静默里，他们终于在质询结束的紧张氛围里仓促地登上了车。亚伯里安负责开车，德洛丽丝和奈落于后座靠着，小红帽则攥着自己粗糙的地图爬上副驾驶。
启动、发车，世界在引擎的轰鸣声里被落在身后。亚伯里安不知为何点开了车内电脑的收音机功能，但无论如何调整频道，其中也只有“沙沙”的声音传递在车内。小红帽对着地图不断指着方位，她的眼眸里泛出回忆的色彩，其中轻微的惊诧像是没有思考过世界有一天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从逻辑上说，这是合理的，只是她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而已。
当亚伯里安看出了她眼中的疑虑，开始解释起这一现实时，她眼底的失落比以往更为深沉了。
“可是，我的意思是……”亚伯里安又说，“不意味着这种思想是错误的。哪怕是墨守成规，哪怕是把自己封闭在别的地方，从不理解外界，从未认识到世界的变化，在我看来其中还有一部分的因素是为了保护自己。就像一些精神疾病患者在受到创伤时会将自己封闭起来再不问世事一样，它也是可以被作用来保护自己的。我至少可以夸赞你，因为你是个懂得如何去保护自己的女孩儿。不然在那样长的时间里不与人打交道，我猜换成那些内心更脆弱的人，他们估计早就被逼疯了吧？”
“是吗……也可以是这样吗？”
为这一回应而感到惊讶，小红帽的表情比起刚才紧绷起来的状态舒缓了不少。她闭上眼，低声地、难以察觉地说了句谢谢。这一痕迹其实也被亚伯里安替换为机械的、具备超人类般感官能力的听觉系统所捕捉，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般继续开着车。
在后座，德洛丽丝与奈落肩挨着肩靠在一起。虽然看起来更像是德洛丽丝单方面倚靠在奈落身上，其缘由倒是并不复杂。实际上，在德洛丽丝的主观视角里，世界的颜色仿佛都颠倒了般，它们纷飞出异常绚丽的一切，在视野里扭曲成难以用画笔描摹的形状。她十分确定自己没有食用任何可能含有致幻成分的东西，但现在却仿佛中了幻觉般，听见了不属于世界的嘈杂，看见了被寻常世界的人们所忽略的色彩于视线中央缓慢地流淌。
不知为何，她感到恶心，一种超脱于世界的恶心在她的胃部蠕动，又顺着食道向上冲。那种感觉同时侵蚀着大脑，让她感到与发烧时相似的严重眩晕，甚至于在这儿连方向都难以判断，好像自己迷失在世界上。外部世界的景色已经难以顾及，她看见了那些花红蓝绿化作模糊的幕布从玻璃后头一拉到底，那是个世界，好的世界，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就更好了，毕竟她现在已经难以判断世界清晰的形状。
在眼睛半睁半闭的朦胧里，她看见了沸腾的蝴蝶们彼此簇拥到这辆车旁边来，就追着他们的挡风玻璃行动，有些甚至从外部渗透到这里来，在车里引起一片呼号，激起了一片狼藉的景象在世界里掀开涟漪。
奈落在德洛丽丝的身旁，她看向德洛丽丝那副宛若吃了毒药的表情，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主人现在大概率是承受着因为严重的晕车症状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但蝴蝶却并不是虚假的，那些跟踪着车的蝴蝶就在车外飞舞，有些异样般地渗透进车内，拍打出并不存在的时代碎屑。它们在耳畔飞起来的声音似乎那么清晰，一切都是那么明显。
亚伯里安和小红帽也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到这时，存在于此的蝴蝶已经累积到了十数只，他们对此毫无办法，那些蝴蝶抓不到，它们只是在世界上飞着，带来了本应在此的错误映像。实际或许并不在此，只是被他们凝视着而已。
“不，好像确实发生什么了。”亚伯里安忽然说。
车随之停下了轮子，引擎的嗡鸣虽然依旧存在，但没有先前剧烈。在巨大的阴影下，整辆车都被覆盖在内，车内陷入了一片阳光被遮挡的黑暗中，当他们不断向上看时，这才意识到那实际上是座宏伟的城墙。它拔地而起，不断向上延伸，几乎永远望不到头。就像是阻碍了永恒警戒号的藤蔓般，把城内和城外隔绝为两个世界。
其表面虽然有很多被特地凿出的口子作为观察窗与射击孔使用，然而此时并没有人来往于这一巨大的防御工程内。寂静在车外的世界笼罩，沉默同时也在车内蔓延，他们都被这不可思议的建筑奇迹震慑了一小会儿，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行动力。
“我刚离开它时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它的城墙低矮，那时我记得我还是个小女孩儿，可即便如此，墙壁与我而言也从未像今日这般遥不可及……不，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筑起这么高的城墙把那么多村子里的人都隔绝在外头，为什么要设置那么严密的禁闭让里头的人出不来……我……我不理解，这些事情……”
急促的呼吸象征了不理解正在胸中扩散，小红帽的焦虑一时间涌了上来，她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试图找到那么一点儿这个世界似乎还在正常运转的标志，但更远处荒废的，一条绳子已经脱落，半悬在树上的秋千无疑更加残酷地告诉了她真相。
“不……这不是真的……不，为什么一切都已经……不……”
“不。到此为止吧。”
扶住她的肩，德洛丽丝忽然出声道。
“再怎么悼念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再怎么真情流露也无法改变它过去已经毁灭，未来也将会化作齑粉的事实。哪怕从诞生开始追溯，其中的人都是要死的，其中的建筑都是要粉碎的，只不过是无常的世界决定让它们存在多久而已。”
“不。我不相信，这一切一定是搞错了什么，总归是……它们不可能就这么……把我们就抛弃在世界上！”
德洛丽丝放弃再去解释什么了，趁着眩晕感刚过，她跳下车靠在它的右侧，只是独自欣赏着破碎的世界里的风光。同样的，没有再去理会小红帽此时的绝望与悼念，奈落也跳下车开始整理他们的装备。
车里又只剩下亚伯里安和小红帽，在她的对面，那个浑身都不剩下几块肉的义体人只是挪动着自己的胳膊，在位置上伸了个懒腰。
“人没有安全感的动物。他们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只是为了营造一种虚伪的安全感，或者说，让人们相信他们是安全的。哪怕只是形式，也足以抑制恐慌。我知道的并不多，但里面一定在你离开后发生了什么……恶性事件，以至于要用这种极端的办法去让人们相信某事，令社会不至于在绝望里崩溃。很抱歉，姑娘，有时候学会接受现实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
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些东西，亚伯里安停掉越野车的引擎，拔出形状奇异的钥匙。他最后离开车，与奈落交谈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