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从上到下,由东至西,汹涌的河流无可争议地抢走了一切。甚至没有任何争论,这一切都沉没在悲哀的恸哭里,一起一伏只令人感到下意识的反胃。是那种酸水在胃肠里泛滥,灼烧咽喉的难受之感持续驱使着河岸边的人们别过身去,下跪,乞讨,献出自己的帐篷,又被河水裹挟着冲到更远的地方去,持续地往下漂。
亚伯里安观察这一切,他想起了当初在光辉之城阿格莱亚游荡时的种种颠簸。那时的城市还并未修起高楼,河水从南到北把信号塔周边的世界都穿透,流离失所的人们在河岸边用帐篷修建起一座座小丘,他们就在帐篷的遮蔽里顶着风和雨,在里头商议日后的城市将会如何建起他们的第一座高楼,从铺下地基到第一面窗户被照亮,从汗水的辛劳到收获甜蜜的果实——只有当咸湿的汗水在嘴里都变成堵住嗓子的甜味时,劳动的意义才能从中显现,那是他们亲手建造的世界。
天空被雾蒙住,大地被河水腐蚀,所有的事物好像被倒退回了当初,它们都是当时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有一丝改变。
亚伯里安离开自己的帐篷已经走了许多步,尽管在此时他的身份只是一介身怀技巧的无名小卒,不过他本人则已经蜕变为了百年后的形态——机械替换了原有的生物结构,噼啪作响的电流在他的关节与眼睛里闪烁。
“多么怀念……我竟然因为现实投射仪的力量回到了那么久远的过去里,其主人一定是在影响范围里检测到了我的意志,于是才决定这么做的。”
他的眼睛依然在搜索,仿佛在寻找某个身影。当下的现实在他的思维里被延展开,每个部分都被构造出崭新的形状,供他在自己的脑海里模拟接触。每一种可能性都被铺在生长的计划之树上,它们的可能性化作数字被贴在那棵树的不同枝条上,亚伯里安……他依然在思考,他走着,看着,脚步越来越快。
“看来模拟我的过去还是有些难度的。这里的一些信息显然就不如当时那么具体,许多被创造出来的新东西与原来的存在几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当然了,当然了。它们肯定有难度的,一些东西被我封在脑子里,几乎没几个人会知晓,也包括……”
“你好,这是你掉的东西吗?”
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地响起,让他的动作忽然僵住。那是来自于过去无比熟悉之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亚伯里安再熟悉不过,他依然铭记她的存在,无比深刻而无比希望去记住,怀着无与伦比的热切,拥抱着无与伦比的爱意,是了,就是她,那个他所熟知之人的声音。
“特妮提娅……我收回我的话。”
“你在说什么呢?等等,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亚伯里安转过身去,他的脸上可以做些表情,但他决定不再做表情出来。他看着那个姑娘,那个有着蓝色长发与绿色瞳孔的姑娘,那个永远都在笑着,即便满身土灰,嘴唇沾血依然乐观开朗的姑娘,那个在他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的姑娘。此时面对记忆里过去的她,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话语湮灭在悲剧的舞台上,他的声嘶力竭被刀刃刺穿,他从舞台上爬到舞台下,在观众们的注视下消失在阴影中。
这一切悲剧本就无可救药。
“嗯?,喂……!你还好吗?”
“……我只是有些恍惚。”
回忆的味道引人沉醉,亚伯里安几乎都要深陷在自己破灭幻境的海洋里,在重新通过程序让自己思维矩阵里的激情冷却下来后,他终于可以打量面前的回忆之人了。她的脸和过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她依然是那么美丽,眼角的余光里有着引擎所能燃烧出的最明媚的火焰。
“噢……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它有些僵硬。”
“或许是我习惯了不做表情。我的脸是机械的,为了在这种情况下节省能量只能这么做。”
特妮提娅把脸凑到他的跟前,眯起眼再一次问。她踮起脚,好让自己可以平视亚伯里安的眼睛。
“你确定真的是这样吗?虽然你的眼睛也是机械的,但我可从里头看见了平时看不到的惊慌。你在隐瞒什么吗?不,我的意思是,笑一个吧。越是艰难的时代,我们就越要笑起来啊……对吧?来,像我一样,把嘴角勾起来,脸颊往上抬,眯起眼睛,笑吧……!”
亚伯里安的笑容很难看,他似乎生来就不适合露出笑容,即便如此他还是这么做了。特妮提娅的笑容像一朵花,她怎么笑都很好看,一阵风吹过,她的脸模糊在河畔砂石的影子里,消失在呼啸的风里。直到亚伯里安再睁开眼时,她牵起了自己僵硬又冰冷的手。他们一起漫步在河畔浑浊的浪花边,直到它们第三次褪去时,特妮提娅这才松开了亚伯里安的手。
“你已经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人了……很奇怪。既然我们都清楚这个情况,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我不想拖延时间,更不想浪费你的心意。我是亚伯里安,你在未来会认识的人,你是特妮提娅,你会在未来发疯,我们现在都被困在现实投射仪捏造的空间里,或者说是我被困在里头了,你只不过是一个被刻意创造出来的存在,并不是她。”
“好了,”特妮提娅忽然打断了亚伯里安的发言,她转过身去,蹲在河水旁,任由自己的手被一阵阵浪花冲刷,“我明白我是什么样子的存在,我是兼有过去特征和未来记忆,还包含了你记忆中理解的她。我明白我未来发了疯,也明白在你彻底终结现实投射仪的使用者后我将会不复存在,这些我都明白,这是我作为故事里的人物必将奔赴的宿命。只是出于特妮提娅对你的爱意,我想我不能任由故事的天平导向她——那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儿心中影射的悲剧里去。”
亚伯里安举起一颗石头,他把石头扔得很远,石头打着漂,在水面上挣扎了四五下才没入水中。这种并不符合理性,倒是显得愚蠢与幼稚的行为是他在一些黑暗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的消遣来源。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不,你就算现在让我就此停下,我也会同意的。我想挫折有些时候是在过于猛烈……我觉得我可能将要无法承受。”
“可是停下之后你就无法回去见到真正的她了。她只是被分裂了,但从未真正死去,她只是逃避着现实,就如同你现在滑稽的模样般。”
“……我不知道。”
“你早就知道了。我能说出这样的话就代表你早就知晓了这一可能性,所以我们,你和她才是如此相像。你们都逃避着这一切,不愿意面对艰难的现实。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在这里,就是打消你想留在这里的念头……其他人可能会被痛苦击败,但你从不畏惧痛苦,你畏惧的是悲伤,因为折磨并不是萦绕在世界上唯一的诅咒,想想她说的话吧……‘我们都被自己苦涩的思想诅咒了,沉浸在无尽的悲痛和丧失里无法自拔’。”
亚伯里安没有说话,他听着自己记忆里的特妮提娅继续说着话。
“她没有告诉你另一句话。你其实早就察觉到了,毕竟没什么信息可以瞒着你的身体,但你因为害怕面对真相而躲避,这些东西被你选择性地忽略掉了,而我要帮你找回这一切。她的下一句话是:‘所以抱歉,我走不出来’。”
雨水不会真正损坏机械义体,亚伯里安所负担的高级义体也能让他清晰地察觉到世界上的诸多变化。他在有一天关闭了自己的感官,想着这样就能把自己闭塞在黑暗里不去面对现实,但当他跌跌撞撞地走出自己所居住的大楼时,震惊之意依旧溢于言表。
他画了一整天把自己的思绪写下来,他一开始想了许多内容来描述自己的感受。但当那个存在于自己面前存在着时,他只能说出一句话来。
“外面下雨了。”他失魂落魄地说。
“根据天气预报,下雨是正常现象。”
并没有多少情感的话语从那东西的嘴里快速地说出,他唯能留下的事物只有叹息。现在站在河边,他也更宁愿当个缩头乌龟,就算什么都不触碰,也总比直面残酷的真相要好。
他刚才一直关闭着听觉系统,但特妮提娅的话他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抱歉,我走不出来。”他呆滞地说,“这就是你要向我传递的答案吗?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将会死去。”那个被创造出来的特妮提娅说,“而你会继续前进。”
亚伯里安没有抓住她的手,他看见特妮提娅往河里走去。她的身子渐渐溶解成模糊不清的形状,她的模样消失在褪色的时光里一去不返,她的存在被雨淋得只剩下影子,而亚伯里安用手够住了那片影子——微不足道的弱小残余。
“再见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