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睁开眼,目光中出现的依然是那么一片森林。一片属于阴影中的森林,世界在它面前逐渐远去,在不断行走时化作了争斗的模糊裂片。散开,远去,散开,远去,散开,又远去……这一切不是真实存在的,这一切不是,世界已经变样了。
“不!”
小红帽重新睁开眼,准确地说是仅有的两只眼睛。她重新漫步在过去曾走过的道路上,手中提了装有食物的篮子,正如同无数个过去里她正在做的那般,她将会舞蹈,被爱丽丝的命运之线牵动,再一次地翩翩起舞,重复将褪色童话里的绝望上演——父亲会半身不遂,祖母会被吃掉,狼与自己的斗争永不停歇。
这是在噩梦里饱经呼唤,被鲜血浸染的一条路,仿佛正式开拍前将剧本上的内容演绎过无数遍。其中的景象无数个日月里都长久地回荡,她割破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向前奔跑一起又一起,她的肌肉撕裂,骨骼崩塌,她的脑子被挖出,深埋于这儿的地底。现在,又一次地站立于此,这一切噩梦将会迎来尽头。
她没有武器,爱丽丝的现实投射仪将她变为了另一种形态,一种该在童话里出现的形态。她变得短小,她变得衰弱,她的变异无影无踪,金色的长发从红色的兜帽里挤出,她美丽,她不可思议,她是童话里的主角。她是小红帽,注定历经这些的舞台角色,爱丽丝话剧里的提线木偶。
“你注定要我去承受这些……为什么呢?你一定看不到我的声音吧,我就是这样的人,在你看来是这样吗?我是被你创造的,我是你的衍生物。”
小红帽摇了摇头,她的篮子里全都是食物,而自己躯体的软弱也让她失去了去与狼正面对抗的资格。她毕生积累的经验,她为这目标奉献而出的一切手段都在现实诡异的蠕动和扭曲之间彻底失效了,如今只能依靠还能运转的意识与理性而行。一定去想想,在这些纷繁而嘈杂的树木之间,在怯懦的草与沉默的土壤之间,总会有些闭口不言的东西可以提供帮助。如果可以触及的话,如果能够到达的话……就去做好了。
她奔跑起来,世界被她甩在身后。她哭泣起来,为没有明天的自己而哭泣,这一切将要奔向结束。跨越宅邸,打开门,闻着空气,踩在吱呀作响的地板上,向上,到达二楼……那匹狼的腥臊愈发接近了。在门后嗡嗡动着的那东西,自己命定之中要去遇见的那东西,如今犹在眼前。她没有任何武器,她的身体孱弱无比,但那样也好,就让一切噩梦迎来终结吧。
“因为我已经被困扰了太久……因为,我不想再活在这些被编纂的谎言里。杀了我,或者被我杀掉,我几乎无法忍受了……就让这一切迎来终结吧。”
门被推开了。
她眼眸里划过一阵惊讶之色。望着本不该出现于此的两人,与地板上躺着的那穿了外婆服饰的狼。在鲜血之中,她的震惊无以言表。
“本该由我来结束这一切的……这不可能,童话里明明只有我一人存在。你们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
被小红帽所瞪视的两人长相都很奇异——明显不属于童话世界里人物的怪诞。他们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也将会怀着自己未知的目的去做些她明显不会知晓的事情,或许比永恒警戒号上那些人的行为更为狰狞可憎。
距离她最近的一位少女头发洁白,暗金色的眼眸里光辉黯淡。一柄长剑被攥在对方手中,放射出寒光的锋芒刺得她眼睛疼。
而另一个人……外头套着白大褂,坐在被鲜血染红的床畔,正注视自己的祖母,银色的长发从肩头留下,浅灰色的眼眸宛若云雾般藏在层叠的阴影中。那因为狼的袭击四分五裂,成为了模糊不清的血块的祖母已经死得彻底了,神秘人却依然将其注视着,直到现在……
“已经确定了吗?这就是她?奥珀斯特,你的新身体还没有调整完毕。”
“是的……下级执行官有德大人。”
“原来如此……”
一种冷漠的观察锁定在小红帽身上,后者颤抖着,那对沉寂的眼睛超过了现实所能积压的所有,几乎透过颅骨,直冲大脑里最深邃的部分而来。床边的窗户飞走几只层叠交叉的蝴蝶,对方终于起身了,嘴角勾起几乎不成型的浅笑。
“比起被狼咬得粉碎,现在或许并不是你想要的结局。”
被称作有德的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造型奇异的手术刀把玩起来,步子却向着小红帽此刻站立的方向逼近。房间里安静得出奇,所有的声音都在低语里沉默下去,只留下冷冽的气息四处散溢。
“但我可以承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一种让你从爱丽丝的诅咒与这个破败的世界里挣脱的办法,有且只有我们可以实现。”
她的语气没有波动,说起话来宛若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像是对一切都不在意。或许对比德洛丽丝还是好些——最起码没有瞪着足以引发人类恐慌的眼睛,但依然难以被寻常人接受。然而小红帽察觉到,有德的话虽然看起来空乏,可超越了现实投射仪的力量来到此地的,能许下这般承诺又悠然自得的,只有站在她面前的人了,其中蕴含了巨大的机会。
“你说……你可以让我挣脱这一切?为什么?不,你们为什么要帮助我。你又是谁?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我不确定我是否要接受这一切。”
“我是有德(Yod),我旁边站着的人是奥珀斯特。我是审判庭第四舰队下属第十三分遣队的外派专员,她是我的助手,或者通称文书专员。我们的目的是把这个地方摧毁以阻滞永恒警戒号的前进,并且带一名符合标准的受选者加入抢夺‘巴别塔’的队伍。”
“就……就这么把一切都交代出来不太好吧?”奥珀斯特在一旁惊慌地喊。
“条例里没有直接说明我需要进行保密。”有德挑了挑眉,继续说,“综合评判后就是你最合适了。小红帽,甚至没有被赋予一个清晰的名字。你是爱丽丝的副本,我知道这点,你对此也心知肚明。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会带你摆脱这一切,并且我会让你变得不一样。你会获得自己的名字,你会得到新的机会,并且……‘为一个更伟大的目标而服务’。所谓人生价值的实现,通常说是如此。”
小红帽不确定,她在犹豫,她在徘徊。有德的承诺是个美好的梦,她曾掉入过被编织的美好的梦的幻境里,现在这份似乎遥不可及的橄榄枝再次向她抛来,充满了所谓的许诺与期待,只是不知道未来可以实现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相信你……你们……”
“我只等了你四十分钟。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现在就会去找另一个人。”
有德没有表,她方才闭上眼沉思了几秒钟,理应是在琢磨时间。
“意思就是字面上呈现出的那样,我不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兴致。”
“……是的,我同意。”
“很好。”
有德回头,瞥了眼被不速之客侵扰的天空,已经开始出现裂痕,怪异的色彩于神经的思维末梢上挣扎着。如同她预料的,这些事物很快变会崩塌,它们于爱丽丝的意识里被掏空,再也不复存在。但至少目的达到了,这是好事。
蝴蝶们从天空的夹缝里探出头来,席卷过将要毁灭的世界。
在最后的时光里,小红帽把祖母的尸体于老宅的前院处安葬。有德依然在一旁凝视她那悬而未定的手术刀,奥珀斯特乖巧又安定地站在她左后方。
这地方的风景还算是不错的,如果忽略刚在发生在屋子里的惨案的话。四周有野花的芳香,树皮棕得发黑,叶子呈现出茁壮的深绿色,伴有浅绿色的萌芽长出。不过现在,一切将毁灭在瞬息之间,那份最后的、美好的期许将会被磨灭在漫长晃过的时光里。空间的波动凝固成棱镜的样子,可见光从一份被裁成了三份,这些都是世界在它最后的时光里吐出的叹息,而当那些精确的时针走过,它们都将迷失在思维的长河里。
不会再有人记得这儿发生的故事,也没人会记得小红帽曾在世界里挣扎的一切。她将会加入新的生活,为了新的目的服务,从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摆脱了成为爱丽丝手中玩偶,在世界的尽头不停跳起舞的可悲宿命。
有德呢?她没什么变化,这只是事情里的一桩,就像他们之间合同的部分。不过此时,在最后十秒的部分里,她靠在栅栏旁,饶有兴致地观察那些棱角模糊,形状消融的新蝴蝶,以及散裂的世界组成的三棱镜。
“再见,没人会想念你,我也是……”
小红帽艰难地站起身来,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朝有德招手。
“我准备好了,真正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