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的裙角攥上了泥巴的污渍,腿脚的酸痛正在哀嚎。前进,前进,以及前进,可是眼前的道路为何依然看上去像是不停延伸的?
奈落有种自己被戏耍的错觉,她看向怀中呢喃着昏睡的卡洛琳,暗自发誓一定要从中找到答案。背后来时的道路已经消退得看不见踪迹了,留下的新道路辽远又开阔,尽头本身似乎不仅在事实上,也于思维中延伸着,越拉越长,逐渐远得看不见眉目。
无论奔跑亦或是声嘶力竭地呐喊都解决不了问题,奈落于是停步等待着。她隐约之间在自己的背后听见了声音,接着是女人的脚步声与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心跳。她猛地转过身去,餐刀已蓄势待发,卡洛琳则被她放到了草丛中。
那是个女人,有银色头发与灰色眼眸的女人,手中握着手术刀——独特的武器,在雨水下反射出蓝色的辉光。
“你不属于这里。”奈落说,“是我的老仇家找上门了?”
有德,那个异样的外来者表情平静。被冰冷封闭的表情令奈落想起了德洛丽丝,二者在表情上有着不少共同点——都是双眼无神,都是肌肉僵硬,好像笑容早就绝迹,好像哭泣早已离他们远去。或许那并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神,或许只是正常人本来不应该拥有那种眼睛——绝望的眼睛,幽邃的眼睛,向内凹陷。
“不。我不是你的仇人。”有德把玩着手术刀,冷漠地回答,“我是有德。一位陌生人,一位医生,记住此事就好。我来这儿不是意外,而是为了履行我的任务。你就是奈落吧?永恒警戒号的后勤专员,德洛丽丝的私人管家。”
“我不记得我曾经透露过我的身份。”
奈落的后背一冷,此时即便是再傻的人也会意识到某样可怕的事实——有德,或是她所代表的势力已经盯住了永恒警戒号。奥涅斯?更早时候的仇家?德洛丽丝的异次元同胞?这些答案都在大脑里涌动着,奈落不知道,而从未知里衍生的情绪则是毫无征兆的畏惧,甚至于比那些寒冷的雨水更甚,只让她觉得身子发冷,为此哆嗦不止。
“的确。但我也确实知道,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我希望你把武器放下,我们没必要战斗。遵照某人的意愿,我有话要带给你。”
瞥了眼距离自己动脉处只剩下三毫米的刀刃,有德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她的身体稳健,呼吸平缓,那些生物对死亡的恐惧从未影响到她。那对灰色的眼睛,以及眼睛里的灰烬几乎盖住了奈落的双眼,也掩盖了眼底沸腾的深红。风呼啸着,只是从耳畔掠过,彼此交织,与炸响的雷霆跳起一支圆舞曲。
“是这样的。奈落小姐,你考虑过一个问题吗?一个对你人生而言最重要的问题……跟着德洛丽丝真的有前途吗?你为了复仇而活动,为了复仇——你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而登上这艘船,即便过了这么久,友谊或是爱情都没能将你打动。我了解你,复仇是你最渴望的东西……为了你在大火里所失去的一切,为了你在大火里能感受到的所有痛苦,朝纵火者,以及那些毁掉你生活的人复仇。可是,当每个夜晚的钟声敲响时,当你用武器割伤自己的皮肤、敲碎自己的骨头,让自己感受着痛苦,让自己忍耐着旅途里无聊而令人烦躁的一切时,你难道就没有质疑过吗?你装着的笑脸是否成为了德洛丽丝的陪衬,你在这儿付出的一切是否能得到应有的回报,你难道就不怀疑吗?这些空头支票是否能实现?你想过,对吧?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动摇。”
奈落不知道。不,当有德把这些话说出口的瞬间,她的刀刃早已滑落。她从没觉得这趟旅途有趣过,也不觉得自己与这儿的任何人的关系会越来越好。她是永恒警戒号里唯一真正怀疑自己从不会得到任何东西,而是会从无尽的旅途里被欺骗的人。
她记得很多事,现在都无休止地涌了上来。
德洛丽丝是个冰冷的人,面前的有德都从未让奈落下意识地反感,但德洛丽丝的确做到了。冷漠、麻木,就像死透了的尸体,或是心智被彻底逼疯后留下的人类残渣,在那些镜子里没有一面可以倒影出那家伙苍白畸形的脸,在无尽的沉寂里几乎只有钟表回荡的幽影。德洛丽丝,她从未关心过任何人,她从未对自己或是其他人的境遇身怀同情,她看着,听着,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她像是所谓神秘的观察者,又或者是对世界上所有都置之不理的局外人,可唯独,唯独……不该是他们的舰长。
奈落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有关于德洛丽丝是否该作为舰长的问题。那个站在最高处的身份,那个在迷雾之海的航路里俯瞰所有人的存在,不应该是如此冷漠而晦涩的怪物,不应该是被剥夺了情感,从不爱着任何人的冰冷墙壁。德洛丽丝不配,从来都不能触及到那些所谓承诺的字眼。
那个下午,她被领着见到德洛丽丝时,对方承诺她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是,已经过去了两年,自己的一切遥遥无期地悬挂在天上,好像这些都成为了泛白的一纸空谈,德洛丽丝的所谓承诺真的有效果吗?她是把自己看作玩笑,还是一个渺小而微不足道的,理应被永远束缚的仆人呢?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找你详谈这件事。因为我确信我们有解决问题的最终答案。奈落,我们可以帮你解决问题。或许我不能,但审判庭可以。它可以帮助你完成复仇,你所生活的世界只需要一份承诺就可以彻底拜服在你脚下,你所渴望的复仇成功只需要你本人进行简单的表态就可以实现。”
在奈落陷入崩溃似的迷惘的时候,有德继续说着。
“我们不会再像德洛丽丝一样,你将会加入一个大家庭。那里有人关心你,我们会彼此分享秘密,你也可以找到人生价值的意义。我们不是德洛丽丝,我们为了人类的辉光和正义而战斗,我们并不冷漠,也并不孤单。只需要你同意,就可以了。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承诺与简单的表态,你所渴望的种种就唾手可得。那么……”
有德伸出一只手,问。
“意下如何?”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奈落咬着牙齿说。
“你既然知道我被德洛丽丝的种种的行径所背叛,既然知道我被人与人的那些最基本的信任伤害得如此之深,你又为何……为何要再试图让我相信……你们?你们和他们有区别吗?什么都无法让我看到,什么都只是用慷慨其词的谎言掩盖。都是谎言,这些都是假的!我不会去相信你,也不会相信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不,就连我自己都是不可信的,迟早我也会让我自己付出欺骗的代价……那些东西,都会偿还的。我也……我也要你,你,你也要付出代价!我要杀了你!”
奈落哭着,她的视线模糊了,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作怪。刀光剑影依然可以在她手中闪烁,即便悲愤充斥了内心,她依然可以杀死任何干预阻挠自己的人。但在一阵骤然的冲刺后,她栽倒在地,深陷泥潭,有德甚至没有动那么一步,她就趴在对方脚下,用难看的表情和脏掉的裙子继续哭着。
“为什么……为什么……”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每说一句就会带来一阵更大的抽泣,几乎要把四周的空气都吸干,“为什么都是我……为什么我就非得历经这一切……为什么每次这么痛苦的都是我,告诉我……求求你了,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啊……”
无力地抓住有德的脚踝,泣不成声的奈落已经无法再说出更多的话了。
“当你什么时候想考虑,我就会来的。”
有德没有给予安慰,就像德洛丽丝,她冷漠地观察着哭泣的奈落,就像在观察实验室里被注射毒液、正缓慢地死去的老鼠。奈落的心彻底绝望了,她在视线仅剩的残余中目送有德逐渐远去,听见自己的哀嚎与雨声合为一道,默默无闻地消融在世间的绝望里。逐渐地,她开始感到疲乏,瘫在地上时完全失去了力气。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蜷缩着抱紧自己,那些自怨自艾和悲伤一道都被打碎吞下了肚子,发酵成彻底的惨痛在她的每一个细胞里蔓延。
奈落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本书,里头说,长期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下会让自己的细胞逐渐死亡,最终减少自己的寿命。作为最强大的基因编辑者之一,她不会真正老去,也很难被真正杀死,但此时,当那些悲伤泛滥时。她却实在地感觉自己正在死去,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注视自己宛若过了花期般逐渐凋零。
她要死了……是这样吗?她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