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醒得很早,她通常也总是醒得很早。她喜欢晚睡但不喜欢晚起,她就像一只在白天不打盹的猫,虽然她从不会这么称呼自己。她对着镜子看向其中的自己,她举着自己的武器在永恒警戒号周围巡逻——转圈,转圈,然后转圈。听着其他人的哀嚎,和午饭在沉默里度过,这就是她这几天历经的事情。
他们的旅途停滞不前,周围的人都身患重病,连凯瑟琳自己都迷糊不已。她不喜欢这种情况,但事实是,它无可避免地来了,而且也会在德洛丽丝回来前持续下去。这里没有了幽默的气息,这里也没有渴望找到某人的急切盼望,只剩下等待,无尽的等待。
阳光穿过层叠的树丛,树干附近凝结了几缕薄雾,灌木的枝叶上滴着露珠。朝阳顺着永远看不见的地平线升起,夕阳顺着难以被识别的夜空落幕,它们轮转,星球旋转,丝丝甜腻堵在喉头,铁锈般的腥味围住鼻子,还时不时有恶臭——呕吐物与排泄物的交织在这世界里探出头。
凯瑟琳无法对这一切说什么,是她自己出于个人目的选择了这场或许永无止境的航行,她就无法简单地对其说“不”,恰相反,她会承受一切。她与海伦共同照料着这里患病的其他人,替代那些生了病的护卫反复地巡逻,帮助那些仍旧深陷工作窘境的技术员们照看那些陌生的仪器。咬紧牙关,即便偶尔能闻到其中的酸涩,她依旧从未对此发表过抱怨。
弗里斯克也病倒了,就在德洛丽丝离开的第二天,他们现在已经离开统共三天了,而归来依旧遥遥无期。凯瑟琳心中的确感叹着,或许这是弗里斯克的错,但对一个深陷折磨的人而言,还是不要说太多才好,在生命面前,所谓的指责理应噤声。
今天七点的时候,海伦把她拉到帐篷里,对方蓬松的卷发明显才洗过,湿漉漉地趴在肩头与背后。凯瑟琳看见海伦久违地摘下了口罩,好像决定不再做抵抗般,她的眼眸垂下,眉头放松,嘴角在脸上耷拉着。
“海伦,我有几天没见你做这种表情了。”凯瑟琳说着,从帐篷里的柜子中翻出茶包来,又接了热水,最终将两杯冒热气的红茶摆在办公桌上,“你想通了什么吗?还是昨夜发生什么事了?现在又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把我拽到这儿来?虽然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过……我很乐意倾听你的话,毕竟没什么比良好的心理状态更重要了,尤其在这趟航行里更是如此。”
海伦起先是沉默,而后深深地叹气。她的脚一直在晃动,两手不安分地攥着,彼此交叉。眼睛里闪烁出光,而后熄灭下去,反反复复地停留了许久。凯瑟琳闻到她发尖的花蕊香,虽然无法辨认出那到底是什么花,不过凯瑟琳觉得很香。那香味先是从一尺远的地方飘来,浓郁得填在整个鼻腔,又迅速地远去,很快走得无影无踪。
“海伦医生?”不太确定对方究竟要说什么,凯瑟琳再一次问,“我正在尝试问你问题。呃,我的意思是,无论你的周边发生了什么,我都很乐意倾听。我不是那种因为情人跑掉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女孩,我永远都很坚韧,相信没有什么问题是我们无法克服的。”
海伦握紧凯瑟琳的手,缓缓说:“我累了。并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这几天的工作和我最艰苦时候的工作根本没得比。我很累,比想象里还累,一种源于心理的疲惫席卷了我。凯瑟琳,你有过那种时候吗?感到一切都黯淡无光,对什么都不抱希望,因为发觉面前的现实,自己无论如何去做都无能为力的苦涩。我被那种巨大的虚无困在其中,我的精神被关在囚笼里无处伸展,我感到……痛苦,但我找不到法子缓解。”
“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是当心理医生的,至少当过一段时间,现在看来还没错——你对自己的状态描述可真准确。”
凯瑟琳抿了口红茶,而后利落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绕到海伦背后,拍了拍对方的肩。宽慰的笑容微妙地在她的面庞上掀起涟漪。
“很抱歉,我从未经历过这种时候。不,很小的时候有过,因为我所生活的屋子逼仄,我在规训里看不到希望,我那时的精神被困于绝望的迷宫中,不得解脱。”
“然后呢?”海伦抬起胳膊抓住凯瑟琳的手腕,“你后来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吃了药吗?还是用了别的偏门法子?”
“或许是偏门法子,因为我从来没尝试过治疗我自己。”
凯瑟琳闭上眼,她想象自己正于过去的海湾中,在自己曾居住的那座大岛上,自己正站在码头边,不远处就摆着自己的小舟。尽管这儿少了希斯克利夫的踪影,但依然有像是海伦这般的同伴陪着。
“海伦,海伦……嘿,你有尝试过出去走走吗?我的意思是,反正他们暂时也不可能好起来,目前也没人需要我们更进一步照顾。不如我们在这片森林里走两步如何?不走太远,只是散个步而已。”
“从之前的汇报看,这地方可能有危险。但我只是一届医护人员,我不是真正的战士,哪怕我一直在与命运作斗争。凯瑟琳,我会拖你后腿的,倘若遇到危险,我们可能都会死在那里。”
“你这家伙……”
凯瑟琳笑了笑,她晃动自己的胳膊时,把海伦的胳膊也连着晃动。
“不,我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的。在我完成自己的目标……找到他之前,我永远都不会被击倒。不用担心我,你该担心的是那森林里的怪物们,毕竟他们没有我的保护,但不必担心你自己,因为作为我的好同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会保护你的。”
海伦点了点头,他们一起向外走。
早晨的森林空气微凉,天空上没有云,泛起灰色的波浪。在不经意里,他们就走到一处水潭前,看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卵石,凯瑟琳又一次地笑了。
“你在笑什么呢?”海伦不解地问。
“嗯……怎么说呢?通常而言,海中没有潭水,海边没有卵石。这三年来,我大部分时候都困在永恒警戒号里,或是那些层峦叠嶂的城市中,我已经好久没这么贴近这种环境了——没有文明的痕迹,没有丝毫污染,也没有除了我们之外的人。我很享受这一切,我所看见的这一切。”
不知为何,海伦下意识退了两步,像是防止凯瑟琳说出更奇怪的话来。他们彼此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由凯瑟琳的话语打破了沉默。
“呃,我觉得你可以不用担心。我没有在表白,我很清楚我所爱的人。那个人不是你,他像我。”
“那就好。抱歉,我只是点儿应激了。我曾经被不少人追求过,无论男还是女,有些人只要看到我就好像发了疯般,对我不顾一切地追求,中间还闹了不少……令人难过与难堪的事情。”
“我大概能理解你,我以前好像也面临过这种情况。当然,有空我们可以分享彼此在这方面的故事——如果你不觉得难堪的话,而现在……”
海伦看见凯瑟琳脱下自己的鞋袜,赤脚顺着岸边的卵石蹚进水里。她伸出手,而后把水往自己这儿泼。
“别……别这样啊……”海伦擦了擦脸上的水。
“就是要这样才带劲哩,你看,这时候的水还很冷。要是等中午这儿热起来,噢,那样才叫好玩呢!”
凯瑟琳的手划过水潭,深绿色的水挽起阵阵波纹,勾起涟漪,它们不稳定地摇摆起来,溅起几朵水花。
“来吧,别害羞,毕竟可没人会看到你玩水的样子——偶尔这么充满无聊地玩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是……是吗?”
海伦咽了口唾沫,也脱下自己的鞋袜,闭着眼睛走到水里来。而后——凯瑟琳掀来的水撒了她一脸。她看见凯瑟琳的笑容,莫名觉得有些窝火,但说不上多厌恶,只是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你也……吃我一招。”
来回泼着水,在水里你追我赶的二人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衣服与头发都已经被再次打湿了。追着,赶着,掐着,打着,直到他们气喘吁吁到跑不动为止。凯瑟琳在水里喘着气,海伦擦着额头的汗水,她放声大笑着,而后又缓缓地流下眼泪,弯下腰抽泣。
“谢谢你,凯瑟琳。我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哭吧,虽然眼泪不会改变客观事实,但可以让你主观舒服不少。在暴风雨里就是要激动地哭泣,放纵地大笑,张开双臂欢呼,这样才过瘾。”
凯瑟琳又拍了拍海伦的背,他们湿漉漉地穿上自己留在岸边的那部分衣服,而后肩并肩往永恒警戒号走去。在路上,凯瑟琳又分享了一个故事——有关她与一位亲密的朋友在深海中与海妖克拉肯搏斗的故事,惊心动魄,刺激万分。
海伦又笑了,因为凯瑟琳讲到海星跳到腿上的那一刻,她只是觉得凯瑟琳夸张的语气很滑稽,所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