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洛丽丝花了许多时间才让自己抵达那座传闻中的教堂——堆砌着的残垣断壁,血与骨肉的聚积。那些事物在她的眼底呈现出来,但正如同往日般平平无奇。她意识到似乎自己眼底里能看见的所有都是废墟般的模样,无论是这个濒临破碎的世界,或是眼前这座教堂——瞧啊,就连两旁的花儿都枯萎成粉末了。
没有人在此地坚守,空余一座废弃的教堂,仅此而已。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此感叹,不过还是摘了一朵化作粉尘的花,把它的粉末洒在教堂门前。她走进教堂的大殿中,有许多早已腐朽的长椅在这儿铺设,视线另一端的雕像被布蒙着,所有形状都消逝在它的粗糙中,只留下碎裂的、坠落的天空往下投射出模糊不清的影子。
有个人在教堂的尽头等她,隔着那些距离,骰子的声音在地板上回响,顺着四处的墙壁轻微震荡。对方的影子刮起白色的风,不清不楚地在视网膜中屹立着。
“可即便如此,我仍旧冒着另一种风险来找到您了,德洛丽丝小姐。”
那对毒蛇般的暗金色眼睛深处没有情绪浮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贪婪——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唯有那些渴望吞噬他人血肉的怪物才会有这么一双眼睛,一双足够滴下血泪的眼睛。
“我不记得我们从前见过面。”德洛丽丝说。
“是的,我们此前从未见过,”对方躬下身来寻找地上已经安静下来的骰子,德洛丽丝则一直站在原地不为所动,“但我想是到了我们该见面的时候了,或者说此时的我们不得不去见面。无论是苍白的阳光还是浅薄的迷雾,那些都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很开心?并不一定。我很难过?倒也不是。我怀着另一种期待,一种不同于你所思考的期待来与您见面——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是欧若拉,审判庭迷雾之海前哨基地的测算师。真是荣幸见到您,永恒警戒号的现任舰长。”
“嗯,也很高兴见到您。”
反射性地,德洛丽丝走上前,想要与她握手。欧若拉盯着德洛丽丝,没发现对方的目光里夹杂有另外的情绪,似乎的确如同她从表面中表现出的情绪那般,也不隐含任何其它的意图。
“嗯,这倒是令人意外。很少有人会在这种情况里保持镇定。”
握紧德洛丽丝的手时,那又是什么感觉呢?欧若拉想。
那是一种冰冷的感觉,她感到对方的肌肉宛若冻鱼一样坚硬。当她凑近去看那对蓝色的眼睛时,只觉得自己的脊椎仿佛被冰锥刺了一下,怪异的寒冷不自在地往浑身涌。欧若拉低下头,开始干笑起来,她比德洛丽丝还要高一点儿,多出来的那只手恰好搭在德洛丽丝左肩上。
“您还真是个怪人,比我们中饱私囊的领导可奇怪得多——她是个疯人,而您则是个看起来冷静的傻瓜。嘿,我想问,如果我要在这儿杀了你,倘若你知道了我的意图,还会这么和善地与我交流吗?你会吗?”
“这中间存在什么必然的关联吗?”
“必然……关联?哈!哈——别告诉我您真的——”
“是的。”
德洛丽丝的语气真挚又冰冷,她的心跳一如既往,脉搏也平稳,什么科学仪器的测算也假设不出她此时说谎的可能性。这一切好像真的没什么异常的存在,虽然欧若拉对此表示怀疑,但她也是科学的坚决拥护着。而在得到这个答案后,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收了起来,仅有少许怪异的为难在她的面庞里绷紧。
“你大概不是我们里的第一例特别存在,我倒是还见过和你很相似的人。我想同你继续打趣也没什么乐子了,毕竟你们就是灵魂无趣的人——性格与记忆的总和——总而言之,我是来问几个问题,一个关于你这趟旅途的问题。首先,我要强调,我们知道你的过去,我们知道你从何而来,你并不是迷雾之海本地的那些人,就像是从你的世界里来的浮士德或是其余地球幸存者那般,以你们的名词解释,你们都是‘穿越者’。
但每人之间的情况都有不同,不是每个人都被赋予了职责。但你不一样,我想听你的故事。从那座实验室出来的时候,走进迷雾里的时候,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要执着于现在的目标呢?他们给你下了什么药?”
“他们?”
“迷雾里的人,你记得最清楚了,不是吗?”
似乎是有这么一段记忆,至少在欧若拉的激发下,德洛丽丝成功想起了三年前到自己死前的某一天,自己在走马灯的记忆里所遭遇的恍惚而过的一切。那时的她在刑车里坐得安分,外头的空气燥热难耐,她的额头与背满是汗水。她并不因为死刑本身而紧张,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以常理所说,杀人偿命,理所应当,她没有为自己上诉,也并不进行辩驳,而是承认了他们所有人所指控的罪孽。
透过刑车的铁栏杆,她看见外头的许多人在T恤上印着自己的头像,他们在街道上并列站成两队,有的人与看守刑车的警察打了起来,还有人举着旗帜,更多人高呼着一句说不清道不明的口号。
“‘还公正与道义,放无辜者自由’。”
但那些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她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在灼烧般的夏日里,汗水从他们脸上烤出来,阳光把他们的皮肤反射得金灿灿。
“就快死了,还有感想吗?”坐在她身旁的法警问。
“我没什么感觉。”德洛丽丝说。
“一点儿都不?你可是要被执行枪决啊,子弹打进你的心脏,然后你会再挣扎一会儿才死,死得还很难看,真的不在乎吗?”
“我没有必须要在乎的理由。”
“那可是你的命啊。你也太镇定了,我送了这么多死刑犯,只有你一个就跟平时一样镇定的。你没要最后的一餐,不抽烟也不喝酒,这是打算下地府了求个好牌位?”
“不,只是没必要而已。”
四周的声音过于吵闹,旁边狱警的询问毫无意义,德洛丽丝只想早些结束这场对话——不如说是期待自己可以更快地死去,这样就能避免掉这些嘈杂了。她应了几声后就陷入沉默,狱警也发现自己在自讨没趣,索性也停止了自己的询问。他们彼此都陷入一种等待的僵硬里,等待着那个夺走生命的时刻来临。
“所以,”坐在教堂的长椅上,欧若拉看向身旁回忆着的德洛丽丝,“你就是这么面对自己的死亡的?没有哭声,没有喧闹,没有放纵,什么都没有。你好像对这一切都不怎么在乎,他们让你去死,你也觉得自己就应该去死。是这样吗?”
“嗯,没有问题。”
德洛丽丝的表情平静而沉默,她的语气冷淡,僵硬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那你的生命呢?你的未来?你从不期待它们?你从来不感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你从来不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心怀期待,除了你的死亡外?”
“或许死亡也包含在内,我只是觉得很嘈杂,至于你所说的其它意义。嗯,生命本来就没有意义,今天又或者是明天也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没有要为自己的死亡所辩护的理由,那样听起来有点儿麻烦。”
“那你最后又是什么死的?”
“被一辆车撞断了身体,头颅飞到草丛里。一辆卡车袭击了刑车,它们都被撞得粉碎,同样还有我自己,这就是结束了。”
“死去的感觉怎么样?”
“沉入黑暗?我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个世界了。”
“那就继续吧。你的故事还有很多。”
再次醒来时,就已经深入罐中了,在将要溺死前凭着本能,德洛丽丝跌跌撞撞地爬出了那地方。她本来不应该反抗的,兴许只是这具身体所致——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变成了这般模样,那并非自己的脸,而是自己的意志被转接到了他人体内。
透过反射出寒冷光泽的、疼痛的、殷红的玻璃碎片,她看见了截然不同的那个人顺着自己的意志做出截然不同的表情。那是她自己吗?那本来应该属于她自己吗?她不知道,但那心脏疯狂跳动,肺向外拼命抽着氧气的感觉绝对难忘。她惊慌地跑了出去,自己仿佛都溶解于逸散的迷雾中。
奔跑,奔跑,一直向前,从不停歇。
“按照你后来了解的知识,你应该早就死了才对,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能从迷雾里活下来的人,而不是因为逸散的信息碎片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欧若拉若有所思地记下了一些东西,她又抛出了骰子,这次二十面骰往上的数字当然是“二十”了。
“那你又是怎么继续往下的?”
“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部落。他们朝拜着……这座巨大的船。我经过时却被他们认作是天神的象征,一位女祭司拉着我进入其中,刻下了我的印记……或者说做生物标记。她希望我顺着他们预言里的旨意——收集那些城市的坐标,测算并计算出我们最终的命运所在,那座通天塔的所在,然后恢复世界。”
“所以你同意了?”
“我也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
“好吧……那还真是意外。所以,你其实是为了那座塔而来的,就和我们一样,那才是你迄今为止的目的啊……”
欧若拉眨了眨眼,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