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遭遇噩梦,每个人最后都会从他们的床铺上醒来,最后坠入名为生活的噩梦中。亚伯里安在醒时世界看见的不堪远比他在虚伪的梦境里看见的更为触目惊心,这里没有刮着的风,河水也在岁月的冲刷下干枯得只剩下河床,这里没有居民、没有帐篷、没有他的爱人,这里只剩下与尚还在蠕动的血肉结为一体的建筑骨架,在他的视野里轻微地颤动。
来到醒时世界并不意味着幸运,脱离了现实投射仪编造的世界,他很确信自己之后只会遭遇更多的不幸。但那就是他的目的,他并不擅长于那些重新构筑的底层机理里探索世界,他擅长的事情唯一,也只有那么一件——在我们所熟知的世界里运用科学技术。
远处那座高耸的,为青苔与藤蔓所覆盖的巨大建筑就是信号塔,这里一切事物的源泉。亚伯里安想要知道这个已经再无人员流动的世界究竟靠什么来维持信号塔的能源补给,所以他往前走,同时用自己的机械感官探索着四周。
如果可以判断的话,那么这儿理应是一座荒废的城市。腐烂的市集里有被真菌附着的果子与肉块在徘徊,曾经手拉着手、肩靠着肩的人们还是以从前的姿态于此处缓慢又坚定地巡逻,被撕碎的彩带在他们浮动的血肉里不时被吐出,而他们独有的面具则仍旧靠在曾作为面庞的部分里,这些无一不告诉亚伯里安,这儿是比他所经历的旧梦更为可憎的噩梦。
他的路被这些东西堵住了,现在他确实得从市集的另一端再找一条路来,好让他通过在城市里以章鱼似地穿梭抵达信号塔的区域所在。
接着这一点,他又转身窜入旁边的建筑物里,利用自己背后缩起的机械触手上下攀登,而后越过窗户,到达室内。又紧扣一扇窗户的边框,从一处地方蹬着墙跳到另一处,直到他在街区尽头的广场前的书店里落脚,这迅速又累人的穿梭才算真正结束。
“不可思议,这一大段路的运动记录居然超过了我在几百年前测试的最高运动记录。”查看着自己的运动数据,亚伯里安顺势评价道。他转头观察书店内部,又从一张大办公桌上抄起一叠报纸,念出刊登在表面的头版新闻,“‘普罗斯佩罗亲王格林宣布国家的第十一周年庆典开始’。好吧,我算是理解一半他们的规矩了。似乎他们每年的庆典规则都不一样,‘假面舞会’实际上是他们‘今年’的主题。当然,现在已经是最后的主题了。”
放下报纸,他走到书店的一层,与另一个神秘的家伙不期而遇。对方在看见他的瞬间似乎也略显惊讶,嘴唇微微张起,但最后以沉默落幕。泛着银光的手术刀只亮了一瞬,又被迅速地塞回口袋。
亚伯里安警惕了起来,他确实得警惕——在这样一个地方遭遇并不属于他们势力的正常人是相当诡异的,他的计算单元甚至都未能推算出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或许也只是表示有些藏匿的信息他并未挖掘,但无论是哪一种,眼前的人都值得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去理解。
他收起了自己背后因为紧张的情绪而凌乱地挥舞的机械触手,将自己的四只胳膊背到身后,倾身问:“我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看见一个以正常形态出现的人,不开玩笑,你是真实存在的,对吧?”
“是的。”
有德的脸部肌肉像是被蜜蜂蛰痛般轻微地动了动,她的语气里有些意外的滋味,最后如同水银沉入水一般归于平静的色彩。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亚伯里安。”
“有德。”
他们都眯起眼睛注视着彼此,从一秒钟到两秒钟,都两秒钟到四秒钟,在大约第五分又三分之四秒时松懈下来,亚伯里安用自己的四只手同有德的两只手握了手,他甩了甩胳膊,然后他们恢复到先前站定的位置上去。
“这个地方距离信号塔已经十分接近了。你也是来找那设备的吗?”
亚伯里安同时观察着有德方才正寻找的那些杂志,他的一只手伸出来敲打着胳膊,在空气里发出有规律的,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有德摇了摇头:“我是医生,不是技术工程师。我只是打算在这个世界寻找一些或许还有价值的残留物,这样兴许可以让这个世界的存在不那么糟糕。如果你是打算通过关闭信号塔来毁灭这个世界的话,那么我大约现在就得离开了。”
“你带的东西——”亚伯里安打趣说,“尽是些童话、歌谣以及传记等。其中的一些版本在我的世界已经被打为了禁书。不过在我们城市的早些时候,我曾经也确实阅读过它们。那是很令人动容的故事们,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还有推荐吗?”在书架上继续翻找着的有德忽然抬头问。
“我得把它们仔细调查一遍才行。我的记忆力很好,刻进记忆单元的东西几乎不可能消失。但我现在没时间了。”
“你这么急着把信号塔关掉?”
“不,”亚伯里安否定说,“我不是为了关掉它而来的。关掉它我自己也活不下去,这不合理。我是为了调查它而来的。为了拯救我的朋友,我得查清它究竟由什么供能,再找到那个东西。”
有德挑了挑眉,她像是来了兴趣般,手中的书,还有那些搁在她脚边的书一齐随着闪光消失不见了——长距离空间转移的标志——她灰色的眼睛隐隐透出一种异样的神采,瘦弱的身子抖了抖,苍白的手掌处摊开一张揉皱的纸团。
“这是?”亚伯里安的语气里是疑惑的味道。
“现在我跟着你走,我们回来的时候记得把你的推荐书单写给我。另外,我不会重复第二遍。所以要还是不要?”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不反对。”
亚伯里安想,这样就有人可以分担他的压力了。在信号塔的阴影下,一些工作让他孤身一人来处理实在太过艰难,两个人会好得多。所以他接过纸,不假思索地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
天色依旧泛灰,灰色的云和灰色的地板成簇地铺开,偶尔才有一缕阳光泼在云雾里,那么几滴渗在地面上。空气也同这个世界灰色的天那般平淡无味,毫无波澜地荡漾着。
“天色很糟糕。”亚伯里安说。
“天色很好。”有德微笑着说。
他们于是行动起来,绕过了那些蠕动的肉团,绕过了那些磕绊的路,绕过了倒塌的小楼和散开的迷雾,绕过了纠缠的铁丝网与残存的防御阵列,他们最后走到那座高塔下,在它周围一圈所生长的树木所投下的荫蔽里并肩而立。
信号塔是个复杂结构,亚伯里安与有德对这一点都无比清楚。每座城的信号塔也是不同的,当地的城市特色,建筑师匠心的别出心裁,这些都在它里头外头体现出来,作为地标在这座城市里长久生长。
而他们此刻看到的是一座废弃的信号塔,一座虽然废弃、无人维护,却依然运转着,保护世界不被迷雾侵袭的信号塔。
“它的门,大门,倒是和这个看起来像中世纪文明的社会格格不入。”
亚伯里安在敲大门时听见了清脆的金属声,和替代他身体的义体共同嗡鸣。
“一扇厚实的,绝对不可能被我这样的人打开的门。扫描结果显示也是,这种程度的材料无论我怎么用劲都拆不开,设计师一定对他制造的门很有自信……倘若我的工具包在旁边就好了,可惜那东西被奈落带着。”
有德闲来无事,便在旁边看起书来。她坐在大树旁,书靠在她腿上,阴森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条那细碎的间隙,恰巧落在她手中书籍的纸张上,每一行文字都因为光芒被照亮,在她眼底腾飞着。
她手中的这本是童话书,她在其中最喜欢的是一个有关外星人的故事。它讲述了一个有着强大力量的外星人伪装成人类生活,最后因为人类的卑劣而感到失望,选择背叛人类,毁灭地球的故事。
“那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永远都是。”
有德把这行字在标题下落笔,她合上书,看向面对大门不知所措,似乎正剧烈地演算可能性的亚伯里安时,立即意识到对方遇到了困难。
“你被卡住了?”她抬头问。
“我的工具箱被带走了,我现在只能看着这玩意儿发愣。我在想这附近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进入这里面,无论简单还是复杂,虽然我还是希望时间越短越好。”
“我来帮你。”
“你?”
亚伯里安上下端详了有德一番,他虽然认为对方可以在针对信号塔内部的线路处理派上用场,却不认为她可以在开门这一事也帮上忙。但他最终仍是不情愿地挪走自己,四只胳膊共同抱在胸口,静静期待接下来会看到的场面。
有德掏出自己的手术刀,她手背上的棱形印记闪出淡蓝色的光。紧接着,那怪异的武器缓慢地融化,像是有生命力那样渗透进那扇金属大门内。那扇门被分割出了可供两人通过的体积,那部分烂泥般淌落在地,和土壤结为一体,重新构筑成了平实的地面。做完这一切,液化手术刀又回到有德手中,重新凝结。
“这够了吗?”她问。
“当……当然。”亚伯里安没办法用更多的生理特征表达自己的震惊,尽管如此,他颤抖的语气仍旧暴露了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