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案发生在一瞬间。
那个女人形容枯槁,身穿褐色丝绸睡衣,肩带已经滑落,在胳膊上耷拉着,像是温润如玉的峭壁上挂着一条轻盈的飘带。睡衣挂在胸前。她坐在一把咖啡色棉质靠背椅上,上面的白色蕾丝有镂空的图案,椅背后浸润的汗渍让咖啡色又加深了一层。她眼睛微微睁开,目光迷离,双手自然下垂,指节僵硬,弯曲,什么东西曾经握在手里,后来滑落了。她下肢奇怪地扭曲着,似乎曾经想要站起,但没有做到。上身却坐得挺直,因为椅背只到她的肩膀,她额头无法像身子那样摆正,只能尽力后仰着,颈椎处的关节突出,像是要折断了似的。她面色灰白,嘴唇有些干裂,颈部通红,全身有十几根银针刺入肌肤。
书桌上放着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一张只有巴掌大小的人体经络图,书页永远停留在了“阴阳清浊精气津液血脉 第十二”那一卷上。桌子中央还有被打翻的针灸工具盒,几只毫针散落在桌子上,花瓶也被打翻在地,破碎了,淡蓝色的满天星花束洒落一地。离死者不远处,身体匍匐前行的痕迹从客厅延伸至门口,血迹断断续续向大门延伸,但被爬行的轨迹抹除了,只留下一道道淡红的血印,仅有的血滴此刻也已经凝固,仿佛朱红的琥珀。阳光从落地窗里斜射进来,一如平常日子里的清晨,如果没有意外和死者,一切都显得静谧安详。
警员汤文是朝阳区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电话后,被委派赶来的第一批刑侦警察。事发地点在棕榈泉别墅区,庭院被数米高的院墙阻挡着。别墅庭院门口拉起了警戒线。
门口除了少许围观群众,剩下便是闻风而动的娱乐记者,有时候他们甚至有着比警察更敏锐的嗅觉。然而目前距报警发现案情也不过一个小时。只能从左邻右坊知道些小道消息,具体情况还一无所知。此时几家电视台和娱乐网站的记者赶来。摄影师们为抢占位置,立起了斯坦尼康稳定器。距离新闻报道还有些时间,他们便走到不远处抽烟去了,和别人聊起了闲篇。记者们拿着话筒百无聊赖,打哈欠,牢骚满腹地抱怨着。
大门指纹密码锁无法破解,是由物业强行拆解开的。汤文走进如同迷宫般的花园庭院。已经是四月初旬,假山上的藤条刚刚抽出新枝,水池里红白相间的金鱼,仍在怡然自得地游着。这里是高档别墅区,居住的大多是些商界名流,明星富贾。坊间流传着在这些私密宅邸里,名流们常常举办些奢华聚会。然而也只是听闻,没想到如今他竟以这种侦查案件的方式来领略神往之地,心里不免多了些苦涩。
他推门走进大厅。长廊尽头的落地窗前死者静静躺在椅子上,姿势奇特。碎玻璃洒落一地。民警们已经做好了现场保护的初步措施。汤文跟随在法医身后走近死者。碎玻璃碴和细碎的满天星干花花蕊踩在脚下吱嘎作响。女人头后仰着。目光望向天花板。周围地板上的脚印寥寥,有两种型号完全不同的拖鞋印,都被圈注起来。不远处还有一条向门口断断续续延伸的血迹,那是死者的小女儿下楼时不小心踩到玻璃碎屑,脚趾头划破了。
汤文环顾四周,开始取证,拿起单反相机拍摄现场。
死者面部已经毫无血色,嘴唇微张着,由于头部长时间后仰拉伸颈部肌肉,逐渐干枯的脸庞已经有些狰狞。法医们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现场勘查工作。
汤文调整焦距从不同角度拍摄了死者照片,提取现场的各种物证。门外越来越嘈杂,传来长鸣的警笛。刑侦科的其他警察也在陆续赶来。
刑侦一队队长林筱比其他人来得都要晚些。他身穿便衣,自己打车过来,因为害怕被记者堵路,在胡同拐弯处就下了车。暮春时节,盛夏到来前的温热总让人慵懒地不想动弹。从胡同入口到事发地点是段漫长的上坡,道路两旁的围墙被不知名的街头艺术家画满了涂鸦,上面满是流光溢彩的奇异图案,行走其间,让他愈发觉得那段路比他想象得要更加漫长。
他头晕脑胀,身上仍散发着酒气。空气里的花粉吸入鼻腔,他突然打了喷嚏,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昨晚和几位朋友在孔黛酒吧相聚喝得不省人事。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躺倒的酒瓶睡在一起。手下汤文打电话说棕榈泉附近的别墅区发生了命案,他便迷迷糊糊地赶来了。就在不久前,林筱因为侦破了一件鲜有破绽的完美犯罪案件在警局出尽了风头,但在审问嫌疑人的过程中,因使用刑讯逼供,而被降职。虽然他思维缜密,屡破悬案,独得局长赏识,但为人玩世不恭,恃才放旷,所以这么多年在警局也只是混了个刑警队长。
再向前,道路就被娱乐媒体记者堵得水泄不通。林筱听到抑扬顿挫的报道,不知怎的,总让他莫名想起动物世界里那些嗅到腐肉气味赶来争抢食物的秃鹰。
他穿过人群,唯恐碰倒什么摄影稳定器。耳边满是千变一律的言语。
“今日早晨,影坛天后简露白被人发现死在家中,享年56岁。据相关人士透露,是意外原因导致的死亡,目前死因尚在调查之中......”
“简露白自上世纪末便是当红的影视歌三栖巨星,红极一时,成为一代人的青春记忆。虽然近些年来从娱乐圈隐退,之后鲜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但她出演的作品已经成为永恒的经典。迄今仍无人能撼动其演艺圈的地位。至今她的不少作品仍有在各大电视台和视频网站平台播放,为人津津乐道......”
“本台最新消息,女星简露白今日惨死家中。我们看到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被严密封锁。刑警和法医们已经进入案发现场,进行侦查工作。本台将持续跟踪报道,敬请关注......”
林筱艰难走到警戒线前,正要翻越过去。
“警察正在办案,无关人员不要妨碍公务。”一位年轻警员上前警告。
“我是刑侦一队队长林筱。前来侦查现场。”他掏出口袋里的警察证。
警员疑惑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他一身邋遢打扮,身上还隐隐散发着酒味。证件却确凿无疑,只得让他进去了。
林筱走进有复古装修风格的大厅,向案发现场走去。刑侦三队的穆少聪已经到达现场多时了,正在询问其他警员一些详细情况。慕少聪是林筱在警局里的死对头,两人常常为了破案暗中较劲,尤其最近局里正在评选一级警司的警衔,两人的竞争更趋白热化。法医的现场勘查工作已基本完成,正准备将尸体抬进装尸袋里。
林筱望着尸体被抬进装尸袋里。死者眼神空洞,眼珠已经浑浊,失去了光彩。拉链逐渐闭合,将死者缓缓埋在了黑暗里。
林筱故意提高音量将汤文唤过来以引起周围人的注意。穆少聪轻蔑地望了一眼,继续自己的工作。汤文快步迎上去,见上司不修边幅的模样,闻到他身上有股隔夜酒的馊味,“头儿。”
“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压低了声音。
“根据尸体和现场勘查情况,初步断定死者是参照中医的针灸书上的指示自行针灸,找错了穴位,心血管瞬间出现了破裂导致的死亡。”
“什么穴位,会这样迅速损害人的心脏功能?”
“不知道。这是法医的初步结论。”
“死者身上有没有伤口?”
“有些很小的伤口,都是被玻璃碎渣划伤的。死者脖颈通红,死前可能很痛苦,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她也挣扎过,全身满是汗渍。用力掐过自己的脖子,应该有窒息感。但不过三分钟就断气了。”
“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
“初步推断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夜里11点至2点之间。”
“是谁报的案?”
“她的大女儿简丹。”
“那摊向门口延伸的血迹也是她的?”
“不是。是她小女儿简凝的。她小女儿是个哑巴。早上下楼,不小心摔倒,被满地玻璃碎渣划伤了。她叫不应母亲。女孩脚趾也被割破了,就倒在地上爬行了一段距离,然后用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发信息给姐姐简丹,让她回来。”
“回来?”
“简丹不住在家。她现在还是北京电影学院大二的学生,平时住学校里。她回到家来,看到落地窗前满是碎玻璃和满天星,母亲躺在靠背椅上,走近才发现她已经死亡了。于是就打电话报了警。”
“也就是说,昨天夜里,家里只有母亲简露白和小女儿简凝?”
“本来还有个保姆。不过昨天放假,回家了。”
“她死前应该有过呼喊吧。那么大动静,她的小女儿昨晚睡觉一点都没察觉到么?”
“头儿。你昨晚上是喝断片了吧。昨晚雨下了一整夜,疾风骤雨电闪雷鸣的,即使有过呼救,也很可能被雷声掩盖。更何况,孩子那么小,半夜本来就不容易醒。”
“她两个女儿现在在哪呢?”
“简丹陪简凝去医院包扎伤口了。家里突然出现了这么大变故,两个孩子情绪都很不稳定。说什么也不愿分开。”
“其他的呢?”林筱唯恐害怕遗漏什么线索,又追问道。
“厨房倒有些异常。”
说着,汤文带林筱走进厨房,那里的地板上有半瓶番茄酱打翻在地。旁边有些滑行的脚印,大概是无意踩中险些滑倒。在边缘地带也有些脚印,因为鞋底沾了番茄汁,连鞋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这鞋底的质地柔软,不像是在外穿的鞋,应该是拖鞋,鞋号大概30码左右,是孩子的拖鞋。”
林筱蹲下查看凝固的番茄酱色泽,又用手指抹了点酱汁,凑到鼻子前闻,“根据凝固的状态和气味,番茄酱应该已经被打翻超过12个小时。这是谁打碎的,知道么?”
“简凝。她姐姐简丹说小孩从小就喜欢吃番茄酱。昨天午饭后,简凝去橱柜里找番茄酱,不小心打翻了。”
“为什么没人打扫?”
“简露白一般不进厨房,保姆也放假回家了。”
“还有其他线索么?”
“没有了。现场线索少的很。更详细的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只能等尸检报告了。但就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来看,这应该确乎就是一场自行针灸失误,意外酿成的命案。”
林筱继续向里面走,那厨房尽头本是个杂物间,里面却铺着柔软的地毯,中央安置了一个小巧的帐篷,旁边鞋架上放置着拖鞋,鞋底确有被踩到的番茄汁残渣。帐篷中央放置着被褥,周围满是毛茸茸的玩具,还有一罐偷藏的番茄酱,想必是那孩子简凝私密的游玩场所。越过帐篷,有道偏门,可直接通向屋外。林筱走进杂物间里才发现,那里有两个通道,其一通向厨房,另一个则直接通向客厅,在那里可通过客厅的旋转楼梯直接到二楼上去。
林筱通过那条极窄的通道再次回到客厅,尸体轮廓线旁边。书桌上放着那本泛黄的医书《针灸甲乙经》。书页暗黄,字迹为宋体,装订方式完全仿照古书,让人乍看以为是世代流传的孤本,但林筱知道那不过是书商做旧的伎俩。
“针灸时发生的意外。”林筱自言自语道,随后又问向汤文,“住宅的监控能看到么?”
“有的。”
“昨晚有人进入住宅么?”
“没有人进来。昨晚天气不太好,下了很大雨。”
如果是谋杀,除了犯罪嫌疑人,也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来访。林筱想着,走到尸体轮廓线的头部位置,以死者的视角抬头望着屋顶,那是半圆形的穹顶,距离地面应该4米有余,天花板正中有一盏华丽的水晶吊灯在微微摇晃着。现场地板上除了少量血迹,碎玻璃和满天星,并没有其他什么东西。
“死者死去时仰躺在这把椅子上。”他蹲下身来,头也不抬地说。林筱继续俯身企图在地上寻找什么线索。然而除了些稀疏的脚印,地板光可照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现场尸体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林筱继续说。
“门窗都是关闭的,也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汤文也说。
他观摩书桌旁边一颗沾血的碎玻璃时,书桌下的一小块污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不是轻轻擦拭就可抹去的灰尘,而是像油污紧贴在地板上。他爬到书桌下,端详那块污痕。污渍中央还有一条细长的昆虫触角。
“你藏桌子下面做什么?捉迷藏么?”穆少聪走过来不无讥诮地说。
林筱迅速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回击道,“亏你还做警察这么多年,这么明显的疑点都看不出来。”
“扯什么蛋。这显然只是一场意外。”
林筱虽然知道这确乎是场‘医疗事故’,却并不想在对手面前示弱,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显然是在嘲弄他的愚笨。
穆少聪闻着他满身的酒气,无法掩饰厌倦,便与人离开了案发现场。林筱整理了下衣装,临到门前,看到大门口的鞋架上也有一双和在杂物间相同鞋号款式颜色的拖鞋,想必是简凝出门前脱下的那双,他拿起鞋子,鞋底光滑干净,并没有在厨房沾上番茄酱。他将鞋子放回原处,也紧随其后走出门去了。
警戒线外,记者蜂拥而至。警员们极力维持秩序,才将人流阻隔开来。十几根话筒伸到穆少聪面前。
“就目前警方掌握的证据来看。”他提高声音,希望压过熙攘的场面,“这确实是一场意外造成的惨剧。简露白女士在自行针灸时,应该是找错了穴位,导致心血管爆裂死亡。警方对简露白女士的逝世表示哀悼。”
“请您详细介绍一下简女士的死因?另外,警方是如何排除他杀的可能呢?”一位记者提问。
“简女士死亡时间大概是在凌晨1点左右。昨天晚上屋子里只有简女士和她七岁的小女儿。现场除了死者和报案人没有其他人的脚印。所有的证据都显示这是一场纯粹的意外事故。”
林筱望着穆少聪面前排布着话筒,他笃定的语气不容置疑,气势仿佛联合国新闻发言人似的。
四月。清晨。雨后。莫名让人觉得眩晕。林筱突然胃里开始翻滚,隔夜的醉意仿佛再次涌来,却没有从嘴巴呼出,而是直接灌进了脑子里。
他打断穆少聪,脱口而出:“现在尸检报告还没有出来,仅根据现场就判断这是一场意外恐怕还为时过早吧。”
林筱惊人之语立刻抢了穆少聪的风头。记者们敏锐的嗅觉,似乎闻到了头版头条的意味,转瞬间便将镜头和话筒移到了林筱面前。
“您是说根据现场情况,不能完全断定是意外事故是么?”
“您是说简露白女士也可能是死于他杀是么?”
“哦。我的意思是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具体情况警方还需要进行下一步查证。”林筱的解释在追问下已经稍显苍白了。
“那么,是蓄意谋杀么?目前警方是否已经发现谋杀的证据了呢?”
林筱被眼前的连环逼问,弄得头晕眼花,胃里的酸液又开始涌上咽喉,突然间就呕吐了出来,面前那位女记者的话筒也被裹上了粘液。女记者望着胃液滴落在自己手背,也干呕起来。
警员们迅速拉起人墙,清理出离开的道路。林筱才在众人簇拥下勉强坐上警车。穆少聪鄙夷地望了他一眼,方才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