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响铃七次后接通。声音嘈杂，背景音里传来狂欢的呼喊，女生的尖叫尤其刺耳，贝斯和打击乐器在音响效果下让你心脏震荡。林筱不断重复说明自己的身份，电话那头也在言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听不清了。林筱自己也跟着节奏颤抖，仿佛也沉溺在了音乐的海洋里。
没过多久，通话中断，电话那头便发来信息，问所为何事？林筱说想同她见上一面，为的是了解关于她母亲生前的情况。回消息说让明天晚上到三里屯的有家名叫Echo的俱乐部来找。
次日晚上，林筱和汤文早早就带着摄制组赶过去了。时令虽是暮春，然而有时倒春寒会让温度骤降，把整个城市拉回冬天。但这并不影响这里的市井繁华。街巷仿佛被划下结界。即使在寒冬腊月，寒风刺骨，也有女生身穿长靴短裙，在步行街道上逛街，丝毫不为寒冷左右。步行街入口广场上常常站着街拍男人，拿着单反相机，过往女孩稍有姿色的女生便被叫住，询问她们是否同意拍摄，按照指定的路线走台步，或者上演些无需对白的简单剧情，将之上传到社交平台以此盈利。
七点还欠一刻。城市已经华灯初上，各色酒吧夜店霓虹闪烁。门口拉客的男生身穿正装，打着蝴蝶结，一副绅士模样，不遗余力地邀请每一位路过行人。酒吧橱窗里站在一位体态丰腴的女人，一身流苏拉丁裙，站立在钢管旁边气喘吁吁，汗珠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衣衫。想必是很累了。休息片刻，又围绕着钢管如蛇般舞动起来。狭长的街道上稍有无人的路段，跑车便见缝插针地疾驰起来，发出轰鸣的巨响。
名叫Echo的酒吧坐落于工体东侧，是朝阳区最奢华的夜场。在街道旁成排的夜店之间分外惹人注目。转门前站着打领带西装革履的服务生，每当豪车光顾，便殷勤地上前服侍，帮人泊车。酒吧生意火爆，门庭若市，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地出入。幕后老板听闻是某位举足轻重的神秘大佬，在各个领域的上流社会都有声望，常常引得明星富贾，社会名流前来捧场。
林筱汤文二人和摄制组乘坐别克商务车在酒吧门口停驻已有段时间了，泊车小哥一眼就能看见那辆廉价的商务车，但始终无动于衷，迟迟没有上前问候。节目组导演希望捕捉死者女儿真实的生活场景，建议二人暂时不要言明分身，摄制组也收起了道具和摄像机，在面包车里待命。只有导演隐藏起手机，跟他们一同前往秘密跟踪拍摄。
那晚，因为欧冠开幕，酒吧举行了庆典。香槟喷射在人们身上，舞池里满是身穿皇马，尤文图斯和曼联足球服的女生，热裤隐藏在修长的短袖下，在各色灯效明灭变幻之间，显得愈发撩人了。
林筱三人在舞池里环顾四周，随人流涌动。没过多久舞池边缘卡座里便有个染着黄色短发的男人示意他们过去。林筱走到他们座位前，男人摆手让他弯腰。林筱把耳朵凑近，注意到男人左边鬓角上方的头发里有苦无形状的刻痕。
“简丹在里面。不过她吩咐过了只能你自己进去。”
汤文和节目导演被挡在狭长的通道外。林筱示意他们在外等候。导演赶忙指着自己隐藏手机的位置，他心领神会，点头答应了。
随后林筱便被领着走过甬道，蘑菇灯在墙上映出斑驳的斑点。几道转弯之后，他们走进一间偌大的包厢。侍者指向坐在角落里的女孩，似乎在介绍什么，但言语被音乐淹没了。有女孩正在吸食水烟，包厢里烟雾缭绕，还有芒果和蜜饯的香味。房间里约摸十几个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孩。身穿百褶裙的女子和旁边的女孩贴身热舞，一袭紧身短礼服的女子端着高脚杯畅饮。整个包厢只有一个男人，站在房间中央的铁笼里。那是一个身材健硕、袒胸露背的白人男子，正在密闭的铁栅栏里扭动腰肢，跳着妖娆的舞姿。他毛发旺盛，在各色灯光照射下熠熠闪光，柔软程度令女子们尖叫欢呼。林筱穿过拥挤的人流，走到女子面前。女子向他递来一杯伏特加原味鸡尾酒。天花板上的各色LED跑马灯轮流跑动，忽明忽暗的光景，让人无法分辨真容。林筱看到女孩眼睛、头发、衣衫，宛若染了荧光的精灵。在不断变幻的光景里，只有她脖子上的黑色棉质项圈格外显眼。
林筱向她说明来意，然而声色犬马中交流无法继续，她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先陪她度过这个有些迷乱的夜晚。
时间已是午夜时分，喧闹声有增无减，庆祝仍在继续。汤文发来微信问里面情况，他回复说今天恐怕难以完成任务，让他们先行回家。直到凌晨四点之后，灯红酒绿才逐渐停歇。包厢里醉意微醺的女子陆续离场了。只剩下林筱和简丹还在角落的沙发上坐着。简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酣睡着，林筱怎么也唤不醒她，只好将她带回自己住处。
翌日清晨，林筱从客厅沙发上醒来。女孩也从卧室里出来了，背对着他对镜梳妆。她身材修长，背影消瘦，齐肩的短发染成了紫色。窗外阳光穿透发丝愈发折射出清冷的光。她穿着黑色简约风运动长裤，白色黑人头像T恤，外面是一件短小的淡蓝色牛仔外套。抬手整理刘海的时候，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
“谢谢你昨天收留我。”她语气冷淡，没有丝毫感激的意思。声音有些沙哑，想必是昨夜宿醉有些着凉了。
“昨天你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是准备送你回棕榈泉小区的家。但是你家保姆放假了。家里没人开门，我就只能带你到这里来了。”
“非常感谢。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我昨天把你的东西都装进了包里，收拾得仓促。你看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女孩似乎并不在乎，并没有翻看包，却突然转过头问他，“我喝醉了。你没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你想多了。”
“那还好。如果你真要对我图谋不轨的话，你会后悔的。”女孩这样说的时候，语气淡然，不像是在威胁或警告。
“你总喝成这样么？要是没有人送你，你就要睡在酒吧了，不害怕有人对你有非分之想么？”
“现在警察都这么贴心么？不过这用不着你操心吧。”她有些不耐烦了，仍然背对着他。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一个女孩这样，很不安全。”
“谢了。我自己有分寸。”她转身拿起桌子上的白色简约帆布挎包。
林筱坐在沙发上，空气里玫瑰香气缭绕。女孩梳着空气刘海，嘴唇涂了淡色唇彩。紫色头发衬映得肤色娇润。正是青春韶华，容颜无需粉饰。没有了昨晚的浓妆，却更加她清秀了。只是清晨残余的酒精让她脸色还有些憔悴。林筱望着她的时候，不知怎的，总有种别样的错觉。她不苟言笑，性情淡漠，看起来不是那种随便会与人谈笑风生的主儿。虽然脸颊圆润，眉宇间却有些棱角，显出格外凝重的戾气。脖颈上仍旧带着的那个黑色棉质项圈加重了冷傲气质，更让人觉得要拒人千里之外了。但细看那项圈，足有拇指宽，如果仅作为装饰，就未免太有些宽厚了。林筱看着她说话时因为声带颤动那条项圈也随之震颤，但随后就把自己从臆想的边缘拉了回来。毕竟盯着女生的锁骨和颈部确实无礼。
“先稍等。我要问你关于你母亲的事。你母亲遇害前，也就是4月9号那天，你当时在哪里？”
“我在学校阿，还能去哪？我只在每周六或周日回家。”她满不在乎地回道。
“一直在学校么？”
“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四。那天晚上我朋友过生日，我们在昨天的那个酒吧开生日趴。大家都有点玩过头了。所以回学校就晚了点。”
“过生日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方念慈。”
“几点钟回去的？”
“大概已经过了凌晨1点多吧。因为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
“你和谁回去的？”
“和我同学。她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你母亲死于针灸，你知道么？一根银针刺中了她的要害部位，让她瞬间失去了意识。她之前是对中医很感兴趣么？”
“我从不知道她对针灸感兴趣，先前也没有见她接触过有会中医的人。”
“也没见过她对自己针灸过么？”
“从没。”
“那就奇怪了。”林筱暗想，“很明显，那针灸手法纯熟，并不像新手所为，怎么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先前研究过中医和针灸呢？”
“我也很奇怪。”简丹继续说，“很显然当时并没有人为她针灸，但我确实没见她接触过针灸疗法。”
“她生前身体状况怎么样？有去过医院就诊过么？”
“我想应该没有。她身体一向很好，去医院也只是例行体检。你们可以去查她的就医记录。”
“还有，你母亲在事发前，吸过毒。”
简丹显然也被林筱的话震惊。她望着他，怔住了，“我不知道。”
“你最好说实话，随后我们也会对你进行检测。”
“随便你们。总之我不知道她死前染过毒品。”
“4月6号那天你们在家里和朋友举办了简凝的生日派对。参加你们那天聚会的宾客名单，还请你提供给我们一份。”
“他们大都是我母亲的朋友，不是我的。我也不怎么认识她们。”简丹把小包挎到肩上，眼睛望向窗外，一副要出门的模样，“我可以给你们一张那天派对的合影。”
加了微信，简丹就将那张众人合照传了过来。那是一张在庭院走廊里闲散时无意拍摄的照片。相片加了轻胶片滤镜，有种泛黄怀旧的古朴质感，倒是和后来简露白女士不幸丧命有了呼应。林筱望着相片，不免感到了命运的嘲弄。
画面最前端的是简凝。只有她意识到了在拍照。女孩拿着一块蛋糕，伸长脖子探进镜头里，照片下侧角落里全是她的脑袋，一双眼睛眯缝成了月牙。鼻尖上有一抹蛋糕，她皓齿如贝，笑意灿然。后侧画面中央部分站着的是简露白，端着高脚杯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交谈着什么，中年男人身子后侧，身后站着位打扮妖艳的中年妇人，带着珍珠项链，正品尝一块提拉米苏甜点。穿过画面中央三人之间的缝隙，有两位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两人拿着一只波士顿龙虾，巨大的龙虾钳被拉扯开来。最上端的右侧，简丹端着一杯蓝色玛格丽特鸡尾酒，独坐在一把靠背椅，脖子上戴着那个黑色项带，望向画面外，神情里显露出些许困倦。
“你很喜欢喝酒？”
“偶然朋友聚会的时候会喝一点。”
“照片里除了你们一家都是些什么人？”
“中间的这两位是费鸣夫妇，他们是我母亲的旧相识了，住在紫藤山庄。我等会把他们的详细住址发到你手机上。另外那两个男生我就不认识了。他们是和费鸣夫妻两人一块到家里来的，兴许他们认识。”
“你母亲在事发前的一段时间有什么反常么？见过什么人没有？”
“我上了北影以后，很少时间在家里住。她平时私下里和什么人交往我不太清楚。她生活里有保姆照顾，具体的你们应该去问她才对。”
女孩厌倦了，从包里掏出一支极细的女士香烟，点燃，过滤嘴上留下唇印。从窗帘吹来无名的风让火焰熄灭了好几次。她吐出烟雾，烟圈弥漫着升腾，姿势熟练得让人惊讶。窗外传来嘈杂的鸣笛，简丹望着初夏的燥热从门窗里溢进来，愈发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拎起包就要跨出门去，把声音留在了房间里，“我今天还有课，要先走了。有事微信联系。”
林筱木然地坐着，思索良久。鼻息之间仍有玫瑰香味。
来到警局的时候，真人秀剧组已经在等候了。导演和局长在科室里寒暄。汤文正向穆少聪低声汇报着案情追查细节。局长见林筱过来，便把他叫到面前。
“现在案件有什么进展？”
“正在逐个调查和死者生前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员，目前还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刚才我和真人秀相关负责人沟通过了。他们说首期节目大概会在两周后播出，如果到了那时候，咱们案件调查还是没有丝毫进展，就不太好向民众交代了。”穆少聪插话道。
“实在不行。真人秀节目播出能向后延长么？”林筱斜眼瞧了穆少聪，仍旧望着局长。
“播出时间早就规定好了，怎么能随意改呢？”导演赶忙上前道，“再说我们已经投入了大量宣传费用，铺天盖地的广告都已经播出了。现在网上造势正火热呢。预约播放的人数也达到上千万次，这可是在真人秀节目历史上都前所未有的。多少观众在等待这节目开播，不可能随便更改播放时间。”
“说白了。”汤文在一旁低声怨道，“你们就是怕播出时间后延，自己利益受损呗。”
“话不能这么说，播出时间我们之前已经通知过你们了。你们也同意了。尤其是这起案件关注度这么高。节目播出无故延期是行业大忌。”
局长赶忙上前打圆场，“我们肯定保证节目正常播出，节目延期是我们的工作失误，肯定不会让你承担后果的，这你放心。”
局长转头又问向林筱，“昨天你不是去调查死者女儿简丹了么？结果怎么样？”
林筱将手机连接到了投影仪，开始播放昨晚偷偷拍摄的画面，影像里毒蘑菇状的斑点不断旋转变化着。画面灯光闪烁，光影飘忽。断断续续可以看到舞动的众人，每个人的脸庞被浸润成暧昧的色泽。中央铁笼里的白人男子露着宽厚的胸肌和层层叠叠的腹肌，引得众人欢呼。女生尖叫声声尖利刺耳。
“简直丧尽天良。”穆少聪情不自禁，骂道，“她母亲，就算只是养母，也养育了她那么多年，从边远小城接到这样一个殷实的人家，也算让她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吧。现在母亲尸骨未寒，连具体的死亡原因还不知道，她毫不关心就算了，竟然还这样花天酒地。”
“是阿。”汤文附和道，“这么多年，就算是养了个宠物，也应该会感恩吧。不说伤心难过，起码应该在家守孝几天吧。”
“简丹这样的行为确实不正常。”局长说道，“尤其现在是敏感时期，她平时怎样无所谓，现在确实应该收敛一些。我想可以列为重点调查对象。”
林筱脑海里又浮现那个紫色头发的独特女孩，一种模糊的知觉在心中滋长。他解释说：“你们如果见到她那个人，就不会觉得不正常了。怎么说呢。你见过她就能知道她不是那种会为别人闲言碎语所左右的人，也不会改变自己做事风格。一个极度自我、特立独行的女孩，甚至不近人情。嗯。确实没什么人情味。所以在我看来，她这样倒是合乎性格的。如果她真要表现出悲痛欲绝的乖乖女模样，那幅冷漠气质，真会让人起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