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化妆的女人

作者:弗兰迪海默 更新时间:2024/7/2 16:54:34 字数:5360

紫藤山庄位于北四环外,紧邻城市中轴线的右侧,周边环绕有数百公顷的森林公园。这里是北京顶级住宅区。山庄私密,围栏上方拉着铁丝网,再往里侧就被浓密的荆棘丛遮盖了。出入看管严格,连看守都带着趾高气扬的神色。林筱一行人出示警察证才允许放行了。

穿过蜿蜒曲折的林荫路,一弯人工湖在绿荫掩映中若隐若现。不时有白鸽掠过头顶。湿地里苍鹭和黑颈鹤优雅漫步,黑天鹅和成对的鸳鸯在湖心漂浮着。远处的银杏林里梅花鹿和羊驼突然撒欢奔跑起来,几只孔雀便怔在草地上回望。水中倒影着湖边稀疏的垂柳,风吹树摇,碧波荡漾。时间已是初夏,白石子路旁的花圃里,玫瑰和百合组成了波斯地毯般弯曲的纹路。另侧是紫罗兰和水仙的花海。一座低矮的木栈桥向湖心延伸,直穿过湖面去。

费鸣夫妇家住在向湖心伸展的半岛区域的别墅里。林筱几人赶到的时候,他们恰巧不在家。

“先生太太去后山打高尔夫球去了。”保姆告诉说,“明天他们女儿和外孙准备飞回美国,他们打完球,会在草地上聚会,烧烤野炊。一大早就去了。”

他们顺着指引,沿木栈桥穿过人工湖,走向后山。那里的高地草甸被修剪得平整。走过漫长的慢坡,巨大的白色遮阳伞下有人在躺椅上休憩。几个孩子在草地上玩耍。草地边缘的围栏外是跑马场,一个7岁左右的孩子身骑白马,穿着白色马裤马靴,戴着头盔悠闲地走来,旁边还跟着一位中年驯马师。远处有人挥着球杆,打高尔夫球。挥舞的动作既潇洒又飘逸,让人艳羡。

林筱依着简丹发来的照片,大致能分辨出费鸣夫妇。他们正在法桐树下纳凉。孩子已经绕跑马场一周,在远处高喊:“Grandpa,我们一起骑马好不好?”

男人应允着,笑盈盈地走去了。林筱几人走到林荫下,那个女人大概60岁左右的模样,宽松长裤,一袭红褐色长袍,名贵丝巾披肩。尽管皱纹已经堆积在了眼角眉梢,但保养得当,即便没有化妆,脸颊和额头仍然散发着白皙的光泽。

“警察?”女人先问了。

想必保姆已经打电话知会过了。

“来找我们了解关于露白生前状况的?”

林筱点了点头,“你是郑佳慧女士?”

“是我。我们去森林里走走吧。”郑佳慧边走边说道,“话说,露白到底是怎么死的?”

“死于一根毫针。她在家自己针灸,扎错了穴位,心血管破裂,引发心肺功能迅速衰竭,导致了死亡。”

“针灸?她怎么开始针灸了?”

“你也不知道她会针灸?”

“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林筱感到自己正陷入重重疑雾里。

“让费鸣先生也一块过来吧,顺便问下情况,我们需要作全面的了解。”汤文补充道。

“他刚陪敏禾骑马去了。不必叫他。我和露白认识几十年了。她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我老公和她私下往来不多。每次都是和我去她家聚会。露白的事你们大可问我。让他过来也没什么用。”

穿过高尔夫球场边界,黑麦草逃过了修剪车的戕害,却更见苍劲了。林荫里有啄木鸟的声音。一只松鼠听闻到人声临近,突然爬上树梢,枝叶窸窸窣窣晃动一阵后,没了影踪。

“你认识简露白女士多久了?”

“想起来得有三十多年了吧。那时候我们还是表演系的学生,住在一个宿舍。性格很合得来,吃饭上课总是形影不离。后来毕业了。那时电影行业不景气。很难接到戏。偶尔接到新戏也都是配角,一部电影也就几秒钟的镜头。后来在一个晚会上我偶然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他当时在做外贸生意,交往了没多久,我就决定息影嫁人了。露白热爱表演,还是坚持。最后终于在《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里担任了女主,从此一炮而红。就这样,我们就都算在北京安下家了。”

“那你们应该很了解彼此了?”林筱说道。

“是阿。几十年前的事说起来就像在昨天。”女人似乎陷入了遥远的记忆,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人的命运还真是无常。露白执著于表演,终于大红大紫。”

“幸运总会眷顾那些努力的人。”

“这你就错了。我们那届成为一线影星的只有露白。那时也有不少同学毕业在行业打拼,我记得当时有个演员也处处寻找演出机会,接通告,不知比露白还要努力多少倍,但最后还是默默无闻,整整十几年,多少爆火的演出机会都错过了。到了四十的时候,忍受不了家里的压力,还是要回到家乡去。后来不知怎么样了。总之在他们那个小县城,是和演员梦无缘了。”女人这样说的时候,脸上莞尔浅笑,多少庆幸着自己当年选择退出,是多么的明智之举。

林筱掩饰不了厌倦,转头望向了路旁的白桦林。阳光在林地里落下斑点,随着清风吹过,不停跳动。穿过密林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球场上身穿白色Polo衫和百褶裙的女生上身前倾,正挥舞球杆击球,高尔夫球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线,向果岭飞去了。

“请您还是说些和简露白女士有关的事情吧。”汤文提醒道。

郑佳慧不快地望了两人,道:“露白当然也吃了很多苦。我现在说起她那时候受过的委屈也不过寥寥几句。可是对于她来说,那段日子真是煎熬,那可是持续了好几年的艰辛。那时候她不断接戏,赶通告,追剧组,还总是向我开口借钱,才能勉强度日。后来,她不用再为生活拮据发愁了。我就觉得她应该要考虑自己婚姻大事了,就经常给她介绍结婚对象。”

“再后来呢?”导演也继续深问,他深谙观众心理,大众无疑对已逝女星鲜为人知的私生活更感兴趣。

“露白大红大紫后,身旁也不少追求者。不是社会精英,就是商界名流。可她却从不曾心动过,都婉言拒绝了。我告诉她演员是高危职业,说不定哪天因为什么事件就会莫名其妙受到牵连,然后被雪藏封杀。如今正是功成身退的好时机,但她说并不在乎这个,她向来是那样,不认为大多数人追求的就是幸福。她也尝试过与一些自己还算看得顺眼的富贾名流交往,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镜头如饥似渴地录影着。林筱也转过头来,“你知道他们都是因为什么分手的么?”

“这我也问过,不过他们好像都对此讳莫如深,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事,我也不好追问。”女人继续说道,“到了四十五岁那年,她仍旧孑然一身。生日的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我问她,心里是不是住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却又放不下,所以不愿将就。她就噗嗤一下笑了,问我们从十几岁时相识,可曾见过她为了某人痴迷过?这样说来倒也是,别说恋爱,她就连绯闻也很少传出来过。她说她试图努力过,可却发现自己好像不太有爱人的能力。尤其过了青春懵懂的年纪,再想像年轻时那样奋不顾身地去爱上一个人似乎已经不太可能了。她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愿伤害别人。尤其是想到凭着一纸婚书,就像契约似的保证今后余生都忠贞不渝地爱着彼此,她害怕,她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到。因为到了年纪所以才选择婚姻。她办不到。就这样,没过多久,四川就发生了地震,机缘巧合,她就领养了简丹,那个四川女孩。”

“简露白和简丹关系怎么样?她们平时相处还融洽么?”林筱急促问道,似乎急于知道答案。

“相处很好。露白很喜欢这个女儿。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简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简直就是年轻时候自己的翻版。她很器重这个女儿,简丹天资聪慧,有很高的表演天赋,凭着她在影视圈里的资源,很容易就为她争取到女主的角色。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们母女俩就能成为影视圈的传奇。”

“那简丹呢。喜欢自己的养母么?”

“也还好。只是这孩子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我见过简丹,和她有些接触。”林筱答道,“我也总觉得她心里仿佛充满了防备,对陌生的环境满是敌意,总想将人拒之千里之外。”

“大概是因为青春期叛逆吧。但就很奇怪。她小时候不这样。刚来露白家的那段日子,她也不认生,很快就融入了陌生环境,整天欢声笑语的。孩子笑起来时,梨窝浅浅,一双眼睛灵动,只想让人疼爱。可能经常看露白表演的缘故,耳濡目染,她也总是给她表演些幽默的短剧,总能让人捧腹大笑。露白向我说的时候,我们都很讶异,孩子很正常,正常得让人疑惑。她仿佛失忆了,地震中丧生的亲人就像已经和她毫无瓜葛了。露白难免担心,就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疏导,加上药物辅助治疗,三个月后,医生就不再给她治疗了。医生告诉露白,孩子很正常,心理也很健康。地震似乎对她没有多大影响。只是她很抗拒治疗的应该不是地震造成的心理余震,而是其他的东西。那是她在内心深处层层加密的铁盒子。医生已经使用了包括催眠疗法在内的各种心理疗法,但一旦有人接近那块禁区,她就完全进入防卫状态,拒绝心理引导了。不过每个人心理都会有秘密,这很正常,大可不必担心,只要没有造成严重的心理障碍就好。况且,对于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一个孩子来说,行为反常,心里有些秘密也很正常。医生说,这也是人的心理防卫机制,可能是她情绪宣泄的一种方式,这也许会让她更有些安全感。”

“简露白在逝世前的那段日子有什么异常么?事发之前和什么人有过密切来往么?”林筱思忖着,决定暂时不提起关于简露白吸毒的事。

“那段时间我女儿正和她那个美国丈夫打离婚官司。我和费鸣去加州住了将近半年时间,等离婚案了结过后才回来。到家没几天,露白就邀请我们去她家参加生日派对。我们那时已经小半年没见面了。”

“那她和人有什么过节么?或者死前和其他人有感情纠葛?”

“娱乐圈鱼龙混杂,我不敢向你保证。不过露白虽然为人是有些清高,但还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影视圈都知道她的地位,即使是行业大佬也要对她敬让三分。而且露白为人直爽坦诚,如今有好几位当红的影视新星都是她提携的。在圈内,她人缘还是很好的。至于她的感情生活,这个我倒可以保证。即使我们隔着太平洋,每过一段时间,她还总是打越洋电话,和我视频聊天,如果她和谁谈了恋爱,绝对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女人停顿了会,语气轻缓,仿佛喃喃自语,“不过露白的死确实有些蹊跷。”

“哦?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呢?”林筱几人的神经突然紧绷了。刚抬起的上身又沉重起来,一下瘫坐在长椅上。

“露白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她在使用针灸。她针灸做什么呢?美容么?我们常常分享美容养颜的产品,相约去会所做SPA,我从没听她说过什么针灸美容疗法。而且最重要的是假如她果真知道什么秘方,针灸有什么神奇的功效,她为什么要自己针灸,而不是找来一个专业的中医老师过来呢。露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让她死的不明不白。”

“我们当然也希望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我倒没有其他意思。只感觉露白死得太离奇了。嗯...”郑佳慧神色有些疑虑,“有件事,不知道和这有没有关系?”

“什么事?”汤文的追问快林筱一步。

“一年前,有人举报了露白的影视公司签虚假合同,逃税漏税。不过,后来经过税务部门查证,是诬陷。所以这事很快就平息了。”

“你怎么知道的?”

“是露白告诉我的。具体细节我就不太清楚了。”

“还有件事。”林筱拿出那张聚会的照片递给女人,“后面这两位年轻人你认识么?”

她审视了会,眼神中的狡黠一闪而过:“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你们一同参加过聚会。而且据我所知你们还是一块去的露白家。”汤文说道。

“我们只是凑巧在进门前碰到而已。只有一面之缘,后来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但是你们...”汤文刚要开口,就被林筱打断了。

“4月9号那晚,死者的通话记录显示您与死者有过通话。”

“我们是打过电话。那天我是想告诉她,我女儿要从美国回来了。我要在家收拾屋子,就不去和她去游颐和园了。”

“只聊了这些?可你们的通话记录显示,你们足足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告诉她以后,她那天不知道怎么了,生发了很多感慨,说自己的女儿一个个都不让她省心,对她也漠不关心。还说领养到底不胜亲生。就这样我听她絮絮叨叨了很久。她上了年纪,朋友无几,内心孤独,我早就习惯了。”郑佳慧似乎突然反应过来,“怎么了?你们怀疑露白的死和我那通电话有关?”

“没有。我们只是例行调查。耽误您时间了,非常感谢。”林筱站了起来,准备和她握手告别。

马场突然传来一阵嘶鸣,随后马蹄如锣鼓点般密集地运动起来。树林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呼喊,再然后是追逐声,女人的哀嚎声。

几人赶忙跑出林间小路,来到草地上。草场中央的那匹白马受惊了,扬起前蹄,嘶叫声长鸣,马唇打着响鼻,蒸腾的热气从马鬃上逸散。孩子脚还在马镫上别着,身子拖在地上,踝关节明显骨折了,已经没有了哭声。

一个带着遮阳帽,一袭碎花长裙的女人撩起裙摆,奋不顾身向脱缰白马跑去,临近孩子时,那白马又打转起来,甩动鬃毛,向远处跑去。女人突然脚下绊倒,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哭喊着向孩子爬去。费鸣继续追赶。他上了年纪,却身手矫健,奋力追赶上去抓住了缰绳,将孩子的腿从缠绕的马镫上解了下来。

郑佳慧跑到女人身旁,责问道:“早跟你说要看好孩子。为什么还这么粗心?”

“还不是你们说让他骑马,说这是这里最温顺的马。”女人的嗓子已经喑哑。

“马再温顺,你也不应该把缰绳交给孩子阿。”费鸣抱着满身是血的孩子跑来,那孩子前额已经被草地磨得血肉模糊,漏出阴森的白骨。

“是你们让敏禾骑马的。这时候全怪我了。听你们的。从小到大什么都听你们的。听你们的出国留学。听你们的和麦克结婚。再听你们的和他离婚。你们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婚姻,还要毁了我的孩子。”女人几乎是在哭诉了。

郑佳慧也哭喊着:“我们给你铺了那么好的路,谁知道到头来,你会走成现在这样。”

“别吵了。救孩子要紧。”众人上前相劝道。

救护车到来得很快,直接开到了草场上。孩子被抬上担架,医护人员又将崩溃的女人也搀扶上去,救护车就开走了。

草场转瞬只剩下林筱、汤文和摄制组。环顾四周,已经空荡荡。

“郑佳慧肯定撒谎了。至少她没告诉我们所有实情。”汤文说道。

“我们还没有证据。有些事还是不要急于刨根问底。”林筱望着渐行渐远的救护车,那鸣笛声在车辆突然转弯后也销声匿迹了。

“你去调取4月6号简露白家的监控。然后准备下简露白公司被诬告偷税漏税的案宗,送到我办公室来。”林筱突然说道,便兀自走向木栈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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