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丹漠然地瞥了林筱一眼，接着说道，“第二天起床下楼梯的时候，她看到母亲瘫在椅子上，从楼梯上正好可以看到她仰着脸，惊恐的眼睛，还有深陷的、毫无血色的脸。但当时简凝还没意识到母亲已经死了，于是就走到了她身边叫醒她，发现她身体僵硬，腿就突然瘫软倒在了地上，向门外爬。然后就给我打了电话。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就是这样。”
女孩笔直地站着，已经没有什么问题要她在这里候着了。她等待着。随后放下小提琴，像西欧宫廷贵族孩子那样掀起裙摆，向前欠了欠身子，转身又走进了里屋。众人望着小女孩那煞有介事的动作，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她演奏完任何一曲，都要谢幕。已经习惯了。”简丹解释说。
“4月9号的雨是几点开始下的？雨停是在什么时候？”林筱问汤文。
“每个区域不一样。在棕榈泉区域，是在10点半的时候开始下的，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凌晨4点钟。不过从12点过后，在朝阳区雨势减弱，就下得很小了。”
后来，穆少聪前去查证，Echo酒吧的监控显示简丹也确实是在凌晨一点半被人搀扶着离开酒吧的。任何疑似证据都不可能指向她们姐妹俩。这期节目播出之后，面对不可辩驳的证据，仍然有人猜测简丹用了让人难以察觉的诡计杀害了养母，善后工作因为做得天衣无缝，才可以瞒天过海。但是没过多久，真人秀已经换了主角，不再是简丹简凝姊妹俩了。她们在真人秀中的出镜率直线下降。民众注意力被另外在屏幕上更频繁出现的人物占据。对她们的恶意揣测也慢慢消失了。林筱到了那时才明白，原来祈求民众遗忘才是躲避流言的良药。
林筱和摄制组的工作人员静坐着，陷入冗长的沉默。他望向窗外，该到来的人却迟迟不肯到来，就越发觉得等待是种煎熬了。这时里屋又响起了美妙的小提琴声，房间里弥漫的背景音乐多少缓解了些许尴尬。
“这房子装修真挺不错的。尤其是那个壁炉，很有复古怀旧的味道。”林筱随口赞叹道，多少有些突兀。
“是念慈帮我设计的。她之前是个设计师，也是个画家。”
“房子装修风格和壁炉配合得很好。看来是花很多心思了。”
“她也很得意自己的设计。绘制草图的时候，她先设计了壁炉。其他装饰都是根据它来改变摆设位置的。”
“壁炉也是你们后来装修的？”
“是阿。怎么了？”
“可那是承重墙阿？你们这样凿空承重墙，房东也同意么？”
“房东？什么房东？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装修房子需要征得谁的同意？”
“这公寓不是你租的么？”
“什么租的？这是我自己的房子。”
“是简露白帮你买的？”
“没有。是我自己买的。没有花她一分钱。”
众人皆惊诧，面面相觑地坐在那里。
“据我所知，你是千禧年才出生的吧。今年也就不过二十岁。怎么可能买得起这种房子呢？况且这里的地界可是高校学区房，又在三环线上。”
“我之前一直在演戏。开直播，又帮人直播带货。攒了些积蓄。后来考上北影，不想住校，离家又远。就在这里买了房子。没有全款，但首付足够了。今年应该就能把剩下贷款还清了。”
“是你自己付得首付。简露白没有帮你？”
“完全是我自己的积蓄。大概四年前，母亲就让我学着经济独立，这是她最在意的品质。她总跟我说，女人最不能缺的就是独立的人格，不要成为男人的附庸，不管是情感还是婚姻。你们可以去查我的银行账户。我是用工行付的款。那张卡没有和母亲有任何转账往来。”
“你还这么小，她真放心让你管理自己财务。”
“在这方面，我们都很独立。她从不干涉我的财务自由。”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到剧组演戏的？”
“大概10岁的时候。”
“是去你母亲公司的剧组么？”
“不是，我母亲很不喜欢我和她的公司有业务上的往来。她说那对我没有什么好处。她总是推荐我给其他导演和制片人。”
“那真是年少有为阿。”
“何止是有为。”汤文附和道。里屋的孩子渴了，去厨房倒水的时候可能把醋打翻了，味道慢慢侵袭了过来，在众人鼻息间萦绕，酸得要命。
门铃突然又响了。果不其然，煎熬等待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方念慈走进门，看到满屋子的客人，长枪短炮架设着。着实被这始料未及的画面晃了神，后退一步，愣怔在了原地。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家里有客人。”方念慈抱歉道，“要不然我下午再来？”
说着就有要走的意思。简丹上前拦阻道：“这是来调查我母亲意外死亡案件的警察。他们正好也在这里等你。要问你些关于我母亲公司的事。”
林筱上前握手道：“你好。我是林筱。市公安局刑事侦查科的刑警。这是我的助手汤文。他们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目前我们的侦查过程，会有电视台全程跟踪报道。”
只有汤文站起来，向她微笑点头示意。
“我知道。我在网上看了。近来你们这节目很火。”
林筱打量眼前这个女人。她身材高挑，约摸175左右，打扮素雅，白色衬衫颇有中性女人的魅力。秀发齐肩，穿着黑色塑身西装裤，将气质里的干练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人过中年，素面朝天，眼角有细碎的鱼尾纹，近看时颧骨上的色斑清晰可见。然而却没用任何化妆品粉饰，面部也只做了简单的描眉。
“拐角影视公司是你和简露白合办的么？”林筱待方念慈坐下便问道。
“不是合办。她是大股东。我只是她聘请的职业经理人。”
“可是你不是设计师么？”
“那只是兴趣爱好。我之前喜欢油画，就帮简丹的新房画了室内设计草图。本职工作还是职业经理人。”
“你在露白的影视公司就职多久了？”
“得有两年了吧。最近一年露白很少管理公司事务，都是我帮忙打理。”
“她是完全托付给你，自己不管不顾了？”
“那倒也不是。偶尔她还是会去一趟，听我给她做工作报告。公司有什么经营方面的问题，我也会随时告诉她。关键的决策，还是需要她拿主意。”
汤文环顾四周，客厅地板有磨损的痕迹，照片墙上的贴纸色泽也有些黯淡了。
“你是什么时候给简丹的房子做装修的？”汤文问道。
“大概也是两年前。那时候，简丹房子刚买下没多久，就喊我过来看她的新居。”
“等等。两年前，你不是刚应聘到露白的影视公司么？”汤文继续追问。
“是阿。”
“你一到简露白的公司就认识简丹了？”
“其实我和简丹认识比露白还要早。还是简丹介绍我去拐角影视公司的。那时她还没考上北影。”
林筱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时候公司业务和Echo酒吧有合作，我负责去那里做市场调研，或者前去洽谈业务。第一次遇见简丹是在Echo酒吧的露台外，她喝醉了，坐在一辆法拉利Portofino里。泊车的服务员把车开了出来，车门一直开着。因为简丹左脚悬停在车外，就好像忘了自己还有一只左脚。”
“好。跳过那些拙劣的模仿。”
“泊车服务员等不及了，就要扶她上车。也许是碰到了身体某个部位，她当时气急败坏就抽了那服务员一巴掌。代驾师傅见她这样暴躁，就不敢给她作代驾了。简丹坐在车里睡着了。车停在马路上没人驾驶，没一会就堵成了长龙。我就上前去帮她把车开走。她喝得烂醉，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就接她到了自己家。后来我总在Echo遇到她。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她喜欢我做的一手饭菜，我就经常让她来我这里吃饭。”
说着，她宠溺地望了简丹一眼，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那神色的暧昧隐约出离朋友的范围了。
“你认识照片里这两个年轻人么？”林筱说着，将手里照片递到方念慈手里。
“不认识。”方念慈查看了片刻，回复道。
“确定么？这不是你们公司的演员或者员工？”
“我确定不是。我们公司艺人不太多，而且我都很熟悉了。公司规模也不算太大。我肯定没有这两个人。”
“奇怪了。那他们究竟是谁呢？”林筱思忖着。所有线索再次中断了。
等他们离开简丹家的时候已经午后过半。大街上，日头正是毒烈，晒在人身上像烘烤。
“方念慈和简丹之间的关系太过亲昵了。我感觉有些不正常。他们两个都快有代沟了吧。”刚出大门，汤文就说道。
林筱说：“你去查下简丹名下所有的银行卡，最近五年的交易记录都找来。”
“刑事侦查科应该无权让银行对用户查账。”
“那就去找经侦科，让他们协助调查。刻不容缓，现在就去吧。”
汤文应允着。随后向地铁站走去，一支主要拍摄汤文镜头的摄制组也跟着去了。
实在是很累了。摄制组仍然在后面紧紧追随着，引得街上行人侧目。而林筱在镜头前还要一直保持着昂扬的精力。他便谎称说今天案件调查结束。节目组的人先前夜以继日工作，也需要歇息了。
就要分道扬镳的时候，节目组导演叫住林筱：“今后不要像今天撇开我们单独行动了。咱们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案件调查一直停滞不前，谁都承担不了责任。”
林筱未置可否，阳光下让人心情烦躁，他实在无心反驳，也不想与他们撕破脸，只能无奈地笑笑，便头也不回离开了。没走几步，所有琐事都抛在了脑后，他仿佛又嗅到了孔黛酒吧微醺的醉意，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汤文拿着关于简丹银行卡和信用卡的近几年交易记录资料进来的时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黄昏。时间刚过五点，天已经黑了。林筱看了一天案宗，就走到窗边休息，舒缓一下眼睛。她打开百叶窗。西方出现了晚霞，起初只是一抹淡漠的橘黄。不久后，那光晕就氤氲开来，云卷云舒，残霞慢慢绯红，仿佛地下岩浆已经到达地表，蠢蠢欲动，马上就要冲破地面了。
“头儿。”汤文敲着门就走了进来，后面还跟随着一直录像的真人秀节目组，“你要的关于简丹所有银行卡和信用卡的资料都在这里。”
“看了一天的资料卷宗。眼睛实在肿胀得厉害。你先告诉我大概情况吧。”
“简丹有两张银行卡，一张信用卡。建行卡开户于12年，交易记录都是和她母亲简露白有关的，消费也都是些日常费用，数额很小。工行卡开户时间在15年，最近几年交易频繁。第一笔大额资金流入是在16年末的时候，是一家名叫一米阳光影视公司的汇款，金额在五万元左右，这和她说初次演戏的时间大体契合，是她演戏的收入。但那一年也许因为她母亲在影视圈里的资源，她片约不断。那年她接拍了五部戏。片酬在几万到几十万不等。”
“简丹买的那栋房子单价多少？”
“那是一栋高档住宅小区，又是在三环的学区房，大概在十三万一平米左右。那房子是一百二十平米的户型，售价在一千五百万左右。”
“如果是这样的话，房子首付大概也在五百万以上。就算全年都在拍戏，她刚入影视圈，恐怕也凑不够首付吧。”
“头儿。这只是她演戏的收入。因为那一年经常演戏，曝光率比较高，简丹也稍微有了些名气。她便在直播平台开始直播。她自带流量，但不善与人交流，所以她那时别出心裁，就直播睡觉。人气旺的时候，大约会有上百万人等待她睡觉。一晚上打赏几十万是屡见不鲜的。”
林筱目瞪口呆。直播睡觉的确不是什么新鲜话题，可没想到会有如此不菲的收入。
汤文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因为观看直播的大多是宅男，大都有非常严重的窥私欲。想象一下，一个少女，冰清玉洁的女演员，每晚跟你说晚安，然后当你的面睡着，简直满足了宅男所有的意淫。”
汤文将直播平台的账单递给林筱。账面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半年的直播收入足有八百万之多。
“您先把下巴托住。重头戏还在后头呢。”汤文继续说，“近段时间以来，因为直播带货火热。简丹又在短视频平台上开始卖货。她仍然寡言少语，所以销售成绩一直不太好。可是因为简露白事件发酵，后来随着咱们真人秀节目播出，简丹名声大噪，一跃成为平台现象级的网红达人。仅在在五月二十号那一天，也就是我们第一期节目播出一周后，她一晚上的销售额就达到了惊人的三千万元。扣除其他费用。根据平台的计算规则，她那一晚就有一千两百万元入账。”
“不可能阿。网上对她那全是谩骂声阿。如果有人看她直播，应该也都是去骂人的吧。”
“抹黑谴责的多了，围观的人数也就变相水涨船高了。黑粉也是粉，观看人数也可以变现。而且成交的次数是随着观看基数增加的。”
“这太疯狂了。”
“一点也不意外。几天前，有出轨女星直播带货，四个小时内，被围观群众骂得体无完肤，女星最终崩溃在镜头前失声痛哭。最后一场直播含泪挣了两千多万。有些明星只需努力几小时就是普通人一生无法企及的目标。别说被人骂几个小时，就算让我直播那啥我也愿意阿。”
林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端起咖啡，抿了口又放下。窗外已经放晴。夕阳坠入黑暗之前，却又突然灿焕起来。霞光从百叶窗里照进来，铺满了整个房间，每人的脸庞都被映成了昏黄。然而转瞬即逝，房间瞬时黯淡下来了。
“我最近一直在研究一年前被媒体人吴士礼起诉简露白公司偷税漏税的案宗。这起案件中核心的关键人物，是一个名叫苏逸的会计。你知道他是谁么？”
“谁？”
“保姆金秀的儿子。”
汤文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后邪魅一笑，喃喃道：“这案子真是有点神秘莫测的意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