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人晚回家

作者:弗兰迪海默 更新时间:2024/7/10 12:30:16 字数:4065

已经是第七天了。

汤文站在路旁咖啡店里,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橱窗外宽大的墨绿色雨棚伸向街道,雨滴砸得涤纶帆布噼啪作响。雨是从凌晨五点开始下的。此刻,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到了六点左右,浓重的阴云倾泻下来,大雨突然滂沱。汤文时不时留意着对街小区出口。能见度已经很低了。迷蒙的雨幕里,一个瘦削的身影还是如期而至。他穿着件灰色雨衣,圆锥形的尖雨帽被雨滴砸得塌陷下来,裤脚已经全湿。只见他走路拖泥带水,但步履稳健,一如平常天气,速度丝毫没有减缓下来。

汤文抬起左手,看了腕表。时间分秒不差,依旧是六点零三分。数日来的蹲点,他发现,眼前这个干巴巴的男人似乎对时间有着特殊的迷恋,对一天中的任一时刻似乎都有着精准的把控。汤文立刻拿起手中的黑色雨伞,也紧跟着冲进茫茫雨雾里了。

地铁站入口已经排起了蜿蜒曲折的长龙,如果拉直会是足有五百米长的队伍,穿着各色雨衣渐次行进,每次只挪动几十厘米,像五彩蠕虫那样,挨个爬进地洞里去。二十分钟后,临近检票口,人流攒动,队伍突然混乱,跟踪目标消失在人海。稍安勿躁,汤文胸有成竹,自有重新找到目标的办法。

地铁站台关闭的前一刻,他冲进车厢,赶上了六点半那趟南行的5号线。天通苑北开往宋家庄,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第二号车厢。果不其然,男人就在那里,在二号车厢尽头站着。男人约摸三十五岁,个头矮小,身体精瘦,颧骨突出,眼窝就显得更深陷了。脸颊刮得干净,唯独下唇深陷处留有小片茂密的森林。唯一不同的是,不像往日那样西装革履,应该是怕雨水浸湿西装吧。然后,列车开动,就那么站着,也不刷手机视频,座位有空缺也懒得争抢。

崇文门,换乘2号线,坐8号车厢。宣武门,4号线,进13号车厢。汤文发现男人天天如此,没有任何其他的行进路线,即使回家,也是原路返回。仿佛是被透明的屏障限制了似的,只能这般乘坐。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无限重复这趟路程。

地下隧道漫长,即使加快脚步,换乘也得十来分钟左右。步行速度需要在每秒两步以上,否则赶不上7点35分的那趟列车。过了新宫站,地铁开往方向和进城的上班族方向相反,人流急剧减少。就坐下吧。找个靠门的位置。列车从地下开到地上,视野空旷,有农田和森林,远处高楼林立,工厂的烟囱里白烟滚滚。几站后列车却又钻入地下。

高米店南站下车,A2口出。近两个小时地下潜行,雨已经停了,也或许是坐车来到了未下雨区域。因为路面干燥,没有丝毫落过雨的迹象。这城市很大,一场大雨很难覆盖全城。男人路过早餐店从不停留,想必是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距离上班早高峰还有段时间,路上行人稀疏。汤文远远跟随着,不敢靠得太近,以免打草惊蛇。

男人走进更衣室,出来时已换了行头,之前被雨水浇淋过的衰神模样荡然无存,发型梳成了偏分,又是一副西装革履,社会精英的模样。

男人走进公司。不早不晚,刚好8点30分。偌大的办公室里还是空无一人,他总是先到的那位。桶装水换了。把窗台上的多肉植物盆栽都浇上水。从左至右,按次序来。完毕。第三颗盆栽浇过水了么?突然没印象了。没关系,那就倒回去再浇上一回。收拾妥当。时间就还早,过早打电话打扰客户大概率要吃闭门羹,可能还会被辱骂一番,于是坐下来先整理文档资料。员工稀稀疏疏走进来,慢慢填充了工位。

例行的早会。汇报昨日业绩和当日工作规划。如果没有完成业绩,就要当众抽自己耳光,在一众年轻人中倘若真连续抽自己二十多个巴掌,那他这张老脸估计也没法要了。尾声,突然癫狂般的互喊加油,彼此鼓气。周围满是二十出头的新人,意气风发的模样,中年男人一副老相,后脑上已有丝丝白发,估计他自己也感觉到站在他们中间多少有些突兀了。

时间接近九点。办公室里的交谈声慢慢沸腾。电话铃声,通话声此起彼伏,纸张、合同、账单到处飞扬。拿起电话,语气谄媚,声音诚恳,像在做温柔的饵。然而电话那头,挂断声,婉拒声,无人接听声,甚或谩骂声,威胁声...售楼处人员对于恶毒的话语置若罔闻,依旧满面春风笑迎。

午饭过后,仍有人在片刻不停的工作,办公室里吵得厉害。男人倦意袭来,眼眶红润。实在是上了年纪,无法像年轻人那样连轴转了,就索性躲在厕所里坐在马桶盖上午睡会。

下午预约了客户看房。男人走出公司,烈日炎炎。对方在五道口,从南城又要赶往北城。他看了时间,马不停蹄地赶去地铁站。汤文害怕目标起了疑心,只能远远跟随着。

到达五道口的时候,时间把握得刚好,十二分钟后就要六点钟了。他在指定位置接上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便与她走进了一家餐厅。他搀着她走上台阶,那悉心呵护的模样,堪称孝子。只是堪称,其实不是,她的母亲金秀,汤文是见过的。

汤文漫不经心地走进餐厅。店主人附庸风雅,用书柜做隔墙,上面摆满了没人翻看的旧书,汤文躲在角落里佯装看起了书,偷听着他们说话。

“您决定了么?大娘。”

“容我再想想吧。这房子才80平,又老又旧,看起来还是我们那个年代建成的,就这还要800多万。”

“这您还嫌贵。您看这落地窗,设计简直是神来之笔。”汤文听着他浮夸的说辞,“这种形状和尺寸的落地窗既很好达到了采光效果,也保护了住户隐私。窗前这颗繁茂的梧桐树也和这落地窗配合得相得益彰。您看现在树叶是挡住了光线。可现在是什么季节。这是夏天阿。没有这棵树也要拉窗帘挡住这大中午的太阳。但到了冬天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梧桐叶落尽,阳光穿过枝梢,照进阳台。您要是在这里摆上一把躺椅晒暖,阳光懒洋洋铺在您身上,该有多惬意。”

“哎呦。我可消受不起。”老人缓缓说,“我是给我儿子买的房。他和他对象要从国外回来了。我准备给他置办上一套婚房。”

“那就更好了。年轻人工作劳累。每天看看窗外这天然绿植,多好阿。再说,你不用下楼,就能享受一楼窗外的林荫。物超所值。”

“价格真不能再降了么?”老人犹豫着,似乎被他满腔热情说动了。

“八百万已经很低了。这样的户型虽然是小了点。可您看这是什么地界阿。紧邻清北。地铁就在家门口。商业街、超市、学校、医院一应俱全。物超所值阿。您很难找到这样的房子了。”

汤文听到男人说出房价的时候,不禁瞠目结舌。这区域的地价他是熟悉的。像这样小户型,随时都要被拆迁的房子,卖出至多不会超过七百万。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怎么忍心这样欺骗。如果不是害怕追踪败露,他真想走进去戳穿他的谎言。

手机铃声响起来了。他连表歉意,便转过身去,接通电话。

“我说过了,我要先带一位老客户去看,你怎么能提前让其他客户看房呢?怎么这么没信用?你知道我找到性价比这么高的一套房有多难么?”男人故意提高了音量,害怕老人耳聋,所以并没有走远,“什么?那客户已经看上了这套房。准备交定金了?你容我和大娘商量一下,先别签合同。这位大娘也挺不容易的。从南京大老远跑来,给儿子买房,我得帮老人家争取一下。”

并没有什么人打来电话。汤文一眼就识破了。因为男人接电话的手机屏幕并没有亮,而响铃只是提前设置的铃声。房产中介的套路他是熟悉的。故意制造多人哄抢的假象,给客户带来压迫感。但是男人演技矫揉造作,自言自语的对话中神色慌张,站姿扭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是不可能看不出这些破绽的。但是他事先猜测和老人看房的进程,精准设置来电时间倒是让汤文颇为惊讶。

可这拙劣的演技无疑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起了作用。男人向老人讲明情况。

“我决定买这套房子了。”老人赶忙说,“现在就签合同,付定金。”

老人怕是得了什么帕金森。写名字的时候,手指总是颤颤巍巍。划出的字迹像是一条条蚯蚓,实在难以分辨。

“大娘。不行。咱就按手印吧。”

一切手续办理妥当。

男人长舒一口气道:“大娘。您真有眼光。这种便宜的户型房子如今已经不多见了。您真是捡到大便宜了。”

“这里房价太高了。为了买这一栋房子,我把南京老家好几套老房子都卖完了。才勉强能在这里买上一套。”

“没办法。很多人在这里无根漂泊一辈子,也没您这么幸运。”

“这房子只有一室一厅。其实我早就打算好了。年轻人不喜欢跟老人一起住。等儿子结婚以后,这房子肯定容不下我们三个。到时候我就去住到养老院去。养老院我都打听好了。”老人说着笑起来。

“不会的。您一生的积蓄都用来给儿子安家,他要是有良心就不会让您住那种地方的。”

“哎。他爸死的早。在我怀孕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家里没了经济来源,那时候我挺着大肚子去街上摆摊卖小饰品。他从小就没有父亲,我总觉得对他有亏欠。害怕其他男人对他不好,所以就没有考虑再婚。从小到大事事都顺着他。没想到让他成了一个自私的人,根本就不体谅我把他拉扯大有多辛苦。我常常带着他去路边摆摊,后来等他长大了,开始上学了。有次回来,他哭着跟我说同学们都嘲笑他,说我是个路边小贩的孩子。他委屈,跟我哭闹,就把我摊位上的所有首饰都给砸碎了。后来,他看到别的同学出国留学,就吵闹着也要到国外上学。所幸我之前开了个卖饰品的民俗店,有了些积蓄。所以就依他了。”

“不能这样惯着孩子。该教育还是得教育。再说他也不小了,怎么能这么不体谅人。”

“哎。我这一辈子都给了这儿子了。一把老骨头,倒无所谓。只希望他生活的好就行了。”

“大娘。这房子不好。”男人眼睛湿润,似乎被什么触动了,沉吟片刻后说道,“咱们不买这房子了。我去给您找更好的房子。”

男人搀扶着老人走出餐厅。把她送到入住的残破旅店,就独自走下来楼。

汤文见男人缓缓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一点点撕碎扔进了垃圾桶里。随后进了夜色里。

像往常那样,男人独自一人的时候似乎就褪去伪装了,猛然间沧桑萎靡了许多,白天那股昂扬的气魄顿时消散不见了。霓虹闪烁里,他的背影突然佝偻憔悴起来。他又联系附近漂泊人带他们去看租房。等所有都打理完毕,已经是后半夜,地铁早已停运。打出租车回去大概需要上百元的费用。男人索性扫码了共享单车骑回去。十几公里的路程,他骑行到家已经凌晨两点左右。汤文目送他上楼,没过多久他的卧室亮堂起来。那弯曲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在窗前走动,脚步轻轻,仿佛害怕惊醒什么似的。没过多久灯也熄灭了。

到了翌日清晨,汤文又早早在咖啡馆里等候了。他头戴鸭舌帽,换了牛仔外套,害怕男人起疑,已经换了身行头。六点零三分,精准到了分秒,男人又一如既往出现在了小区门口。他似乎满血复活,抖落昨夜里的失落,重拾意气风发的模样,又向地铁口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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