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也才清晨八点半。
汤文走进警局的时候，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但会议室人声却鼎沸。警员大多都在会议室听林筱关于简露白逃漏税案件的调查报告。见汤文在门外，就挥手示意他进来。投影幕布上，是此案件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络。林筱站在台前，脸上刚好映照着简丹的脸庞，他站位靠前，简丹脸部轮廓竟和林筱的脸庞惊人吻合。汤文望着林筱肤色雪白，双眸清澈，刘海遮盖着额头。恍惚间，汤文似乎觉得林筱也有简丹的几分姿色了。会议桌左边坐着局长，穆少聪和其他警员，右边坐着真人秀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条形会议桌对面架着正在录制的摄影机。
死者简露白在幕布中央，外面第一圈人物关系网络是方念慈、苏逸，还有一组公关团队，领头是位名叫代敏敏的女士。再向外是简丹、简凝、费鸣夫妇，和两位神秘的男演员。从中央延伸出来的箭头指向了一位名为吴士礼的自媒体人。
吴士礼以揭露娱乐圈黑幕，在业内享有盛名。他因为揭发几位当红的明星出轨和离婚的内幕，深受网友关注，在新浪微博拥趸众多。半年前，吴士礼举报说简露白控股的拐角影视文化公司涉嫌偷税漏税，引起舆论热议。
“因为有前车之鉴，现在又是敏感时期。因偷税漏税被揭发最终身败名裂，退出娱乐圈的明星大有人在。”林筱继续说，“所以事件一经披露，简露白就迅速着手解决这次危机。请的是业界享有盛名的北极狐公关传媒，以代敏敏为核心的团队处理了此次危机。”
“代敏敏团队是怎么处理这次丑闻的？”穆少聪问道。
“简露白在影迷心中有着近乎完美的人设，事件一经败露，就引起了很大反响。所以想要极力掩盖，息事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代敏敏反其道而行之。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让简露白极力辩解，只是让她不定期在微博公布自己公司的财务报表，以及纳税金额。随后表示会全力配合税务局调查。没过多久，在风波稍微过去的一次访谈中，她不经意间谈起这起事件对她的影响，但语气轻描淡写。只说是吴先生指控拐角影视偷漏税纯属一场误会，税务局也最终证实了公司缴税正常。希望大家别再作文章，也不要因为此事再占用媒体资源，最后恳请大家和吴先生一起监督我们公司和个人税务的缴纳情况。简露白表现得如此豁达大度，甚至还为污蔑她的人做了澄清，昔日准备黑化的粉丝竟转头跑到吴士礼微博下口诛笔伐，一度致使吴先生关闭了微博评论功能，至今他都没敢在媒体面前有任何发声。”
“这么说，确实是被诬陷了？”穆少聪道。
“任何事情都不会空穴来风。我详细查阅过简露白公司偷税漏税案件的卷宗。随着对这起案件深入调查，确实发现了一些疑点。”
“如果偷税漏税确实存在，他们又是怎么躲过税务局审查的？”
“很简单。做假账。财务做了两个账本，一本是公司内部使用。一本是应付税务局查账。影视公司做假账也非常容易，一部电影的投资完全由制片方说了算。比如需要爆破的拍摄场景，你可以随意上报投入的金额，因为很快就会被摧毁，所以死无对证。关于影视公司的这些避税操作，我想我们的真人秀节目也是业内人员，他们应该更有发言权。”
对面真人秀工作人员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导演随后道：“影视公司开销花样繁多。各类成本尤其是那些没法开具发票的，事无巨细进行记录，是不太可能的。其实并不只有影视公司，所有公司都会通过合法途径减少税务，合理避税也是会计财务的职责之一，并不违法。”
“合理避税是在情理之中。不过她的公司不仅做假账。简露白似乎还将个人薪酬通过了公司减免个人所得税，她收入不菲，所以避免了巨额的税收。”
“不过这是合法的。”局长打断道，“明星成立演艺工作室，以公司的名义接通告拍戏。如今大多数艺人都是这么做的。这样可以避免缴纳巨额的个人所得税。”
“这我明白。可是她的个人账户与公司之间有不正常的交易记录。当时税务人员忽略了简露白的个人账户，只是按照常规流程，根据公司的财务报表审查拐角影视公司是否逃税漏税，当发现收支合理，缴税正常就没有再继续深入调查了。如果会计做账手段高明，发现假账的确困难。但任何假账都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顺藤摸瓜查下去，总会发现纰漏的。就在会议之前，经侦队队长李米给我发来了死者简露白关于公司和个人账户的对账单。”
林筱拿起桌子上的文件袋，继续说，“里面记载了简露白近十年的交易记录，这十年来，她个人账户与公司账户之间都有频繁的交易往来。”
“也许只是她的公司资金出现了周转困难，她临时使用自己的资产融入公司作为流动资金，来维持公司运行呢？”穆少聪道。
“可是你见过近十年来只向公司投资，收益却比融资少得多的持股人么？收益远小于投资，怎么会数十年如一日投入资金呢？以我的直觉判断，这里面肯定有猫腻。而且，上次税务局查账的时候，他们公司财务署名为苏逸，也就是简露白家保姆金秀的儿子。而简露白与其公司频繁的转账记录在苏逸开始任职公司会计后没多久就突然中止了。这一切不是太巧合了么？”
“你怀疑拐角影视偷漏税的操作者从简露白变成了苏逸？”
“不排除这种可能。而且这样大额资金的频繁往来应该不止偷漏税那么简单。”
“可苏逸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可是犯法阿？”穆少聪问道。
林筱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嗫嚅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还是因为钱吧。这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汤文不是已经暗中调查苏逸一段时间了么？”局长说着，转头望向角落里的汤文，“你汇报下对苏逸调查的最新进展吧。”
汤文走到前面，将资料放在桌上，“苏逸。84年生人，现年36岁。籍贯在河南济源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生在黄河北岸的偏僻村落。2004年，他以济源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的工商管理学院的会计专业，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了北京，开始北漂。他之前曾在包括拐角影视公司在内的多家企业担任会计。因拐角影视公司偷漏税一案离职。目前就职于南城的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在售楼处担任销售人员。”
“拐角影视偷漏税调查结果不是诬告么？他怎么还是离职了？”林筱问道。
“这我不太清楚。他是去年七月到现在这家公司就职的。也就是在偷漏税案件了结过后一个月。”
“应该是简露白害怕做假账的事情败露，把他辞退了吧？”穆少聪揣测道。
“之前节目组跟着你拍摄录制害怕打草惊蛇。不是委托你偷偷跟踪拍摄苏逸么？”真人秀导演插话道，“现在可以播放么？”
汤文点头示意，将手机连接到投影仪，开始播放偷拍的画面。众人以为影像冗长，因为毕竟跟踪调查已有一个星期之久，然而画面只有几个小时，倍数播放不到半小时就放映完毕了。
节目组导演道：“你怎么就拍摄这么短的画面。我们不是给了你一台超大内存的微型录像机么？”
“不是内存不够用了。只是我觉得没有连续拍摄的必要。”汤文道。
“什么意思？”导演问道。
“如果我再继续拍摄下去，也无非是重复这段影像。他每天的生活太规律了。我暗中跟踪他的那一个星期，他每天几乎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轨迹。甚至连上下班的路线都从不会变更，包括坐哪条线路，上哪节车厢，以及站车厢哪个角落。这样的人单调，无聊，生活按部就班，了无生趣。根本就不需要拍摄记录，我就能猜测到他每天什么时刻在干什么。现在上午九点还欠一刻，他应该已经到公司，正拿着水壶浇绿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已经浇完了，但水壶里会剩下一些水，他总会把剩余的水浇在窗台左数第三颗盆栽上。”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么详细的细节？”导演怀疑道。
“我朋友恰好在那家公司担任行政主管。我暗中和他沟通过了，以新入职的同事身份暂时坐在他们公司一个不起眼的工位上。整个星期，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我观察到他每天都在相同的时刻重复相同的动作。”
“听你这么说，他似乎不像个年轻人，倒像是个顽固不化，患有缓慢失忆症的退休大爷。”穆少聪揶揄道。
“他不会出去会见客户么？身为房产销售人员，外出会见客户应该会很频繁吧。”林筱问道。
“当然。我想他每次外出肯定都会根据目的地重新制定行程。因为每次他总会比和客户约定的时间早12分钟。不管遇到什么突发情况，行程多么遥远，总是不多不少，提前12分钟，没有一次例外。”
“应该是有些强迫症。”林筱道。
“似乎是。不过主要是表现在对时间近乎病态的精准把控上。”
“对时间很敏感？”
“是阿。我还从未见过会对每一时刻都这样精确计算的人呢。而且任何意外情况，他的出行计划似乎都已经考虑在内了。他的意念仿佛就是时间的刻度，就像他没有完成制定的计划，时间就会走慢点等着他一样。”
林筱暗忖着，虽然根据目前的线索没有任何思路。不过他倒觉得这人更加可疑了。
“有件事我很奇怪。”穆少聪道，“像这样严于律己的人做会计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会选择做和自己专业毫不相关的销售岗位呢？房产销售竞争又是那么残酷。”
“不过如果业绩好的话。提成也很惊人，收入相当可观。很多年轻人都是因此入行的。”林筱回道。
“这种行业没有你想得那样光鲜亮丽。看似西装革履，其实压力大，加班多，底薪还低。更重要的是业绩其实也和客户资源有关。他已步入中年了，精力肯定有限，这个时候再入行重新从零聚集人脉，恐怕要比别人难得多。像他这个年纪应该要图安逸了，却突然重头开始做底层销售人员。这不是很反常么？”穆少聪道。
“而且据我所知，他销售业绩也并不好。大家从前面的视频也看到了，他忽悠一位南京的老太太买难出手的老房子，但后来得知老太太的经历后，竟然同情心泛滥，把已经签好的合同销毁了。如果那单做成，他应该会有将近十万的提成。煮熟的鸭子飞了，还是自己放飞的。那可是整整十万阿。他让母亲一把年纪去给简露白家做保姆，家境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后来我和他们销售部领导吃饭聊天时谈起过他，那人正好是苏逸的主管。他告诉我说，和苏逸接触过的人都说他很古怪。”
“他们说他什么了？”林筱问道。
“他说销售人员主要是和人打交道的，所以大都会察言观色，特别精通话术，起码表面上都是和和气气的。但苏逸从入职起似乎就很难融入集体，和同事相处也并不那么融洽。”
众人疑惑地望向汤文。
他继续道：“苏逸为人忠厚，但总是独来独往，不太喜欢凑热闹。他不善交流，与人沟通时好像很不自在。去年在年会上，同事们都在喝酒聊天，打作一团。只有他独自坐在门口的角落里，仿佛随时都在等聚会结束，准备立刻离开一样。他组长看他独自坐在角落，心想像这样忠厚的人，总是被人当做透明，生活枯燥，永远两点一线，千变一律，是否也会需要朋友呢。就突然同情心泛滥了，上前和他聊起家常来。不是那种关怀下属的官腔，是真的想作为朋友那样和他聊天。可他组长很快发现越是对他深入了解，越觉得这人敏感多疑，难以相处，似乎抗拒有人走近他。不是说他脾气乖戾，或者难以相处，而是他给人感觉仿佛就生活在纵深的阴冷枯井里似的，心沉得很深，与人聊天总是心怀芥蒂，很难敞开心扉。”
“现在人大体都这样。公司同事貌合神离地相处很正常。交心相处是存在风险的。而现在大家都很急功近利。人至中年，再说去了解一个人，和那人成为知己，都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成本。不全是大家都心存防备，也是因为不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维护一段友谊，况且如今的感情又是那么脆弱。”林筱只是无意叙述客观事实，但周围的同事竟都觉得他话里有话，有指桑骂槐之嫌，一个个脸色难堪起来。
“不只是这样。”只有汤文在如无其事地回应他，“逢人假面客套很容易。但组长说以他的直觉，苏逸的面具应该不是被现实磨砺出来的，而是他本来天生就戴着那面具，和大家有点格格不入。他应该总是那么形只影单。其实同事的疏远也都是不经意间的。比如大家结伴去参加团建的时候，偶尔聚餐的时候，都很难想起要邀请他一道，并不是别人有意把他排除在外，而是大家总是习惯把他遗忘了。但他也从来不会因为这样就记恨别人。你不知道是他豁达还是已经习惯了，或者根本不在乎。”
“也许他城府很深。”林筱说，“总之这个苏逸肯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好了。光靠猜测是没法破案的。我们得加快侦查了。市公安厅非常重视这起案件。厅长几乎每个星期都会问我调查进度。毕竟这起全民关注的案件关系到太多人的前程。”局长最后主持局面，“少聪去查证死者简露白的个人账户，看是否有不明来源的账目。汤文继续卧底，跟踪苏逸。林筱去拐角影视了解逃漏税案的具体情况。好。分头行动吧。”
平惠小区是老旧的小区，虽然墙体外观重新粉刷掩盖了岁月的包浆，但以建筑风格来看建成时间大概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电梯比一般商用住房配用的狭小，散发着年久的霉气，那电梯极不稳定，运行的时候总会轻微晃动。林筱走进电梯的时候，只有摄制组的摄影师跟了进来，其他人员只能乘坐下次电梯。两个人的时候，实在不需要在这拥挤的电梯里拍摄什么。摄影人员便不再摄像。相对无言，他道出了心里的疑惑。
“你不是要去拐角影视文化调查偷漏税案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筱莞尔一笑，故作神秘地说:“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去访问一个很重要的人，证实一些事情。”
“谁？方念慈么？”
林筱未置可否，只说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黑暗的甬道一侧，成排摆放着各家的电瓶车。楼道里声控开关10秒钟后就熄灭了。每走几步路，就需要有人不断重重地跺脚，才能重新唤醒声控灯。穿过狭长的走廊，在拐角尽头的房间门牌号上写着‘210号410室’。林筱不敢确定，只能尝试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个理着子弹头的小男孩，约摸七八岁的模样。在门缝里把脸微微伸了出来。
“请问你们找谁？”
“这是吴士礼家么？”
“是。”
“我们是区公安局刑警支队的警察。来了解情况的。”
男孩回头向里屋喊道：“爸爸。有人找。”
不多时，门口换了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他身穿卡其色长裤和运动衫，下颌的山羊胡显然精修过。林筱出示警察证，表明来意。但吴士礼似乎更忌惮身后的真人秀节目组。林筱苦口婆心解释很久，对方才让他们进门了。
“您为什么这么害怕媒体呢？作为打假斗士，您不是天天和他们打交道么？”
“我上次因为诬告被全民攻击，已经吃尽了苦头，真是害怕了。再说这事不是已经平息了么？你们这次带摄制组来采访又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假如让她的影迷们知道简露白的死和我举报她公司偷漏税有关，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
林筱安慰道，“您放心。如果您愿意摄像师录制，我们可以给您打上马赛克。或者不播出采访您的视频。我只是来了解当时情况的。实在不行，可以让摄制组暂时出去，由我单独对您走访。”
待真人秀节目组走出门去，吴士礼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请您不要担心，我们警方肯定会保证受访人隐私的。”
“这我明白。可是偷漏税案和简露白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根据目前的证据来看这两起案件中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目前警方还在查证。”林筱继续道，“您是怎么发现简露白公司偷漏税的？”
“当时我接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里面详细记载了简露白公司偷漏税案的详细细节。”
“匿名邮件？现在还保留着么？”
“我存到了电脑文件中。当时还没有完全曝光，只公布了一部分。本来是要等待税务局的调查结果，如果他们没有查出眉目，我就会接着在微博上晒出更多证据。后来的事估计你也知道了。简露白请了公关团队，引导了舆论走向，我的微博立刻被攻陷了。那一段时间我们全家都生活在谩骂威胁恐吓中。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我只希望这件事尽快过去，所以就没有继续在网上发布更多的证据了。”
“邮件的发送者没有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么？”
“没有。除了证据，其他什么都没写。邮箱IP是位于日本的代理服务器转发的，来源无法查证。”
“那就请您给我也转发一份吧。”
吴士礼应允着，似乎在犹疑着什么，但最后还是说道：“不过后来，大概在风波平息后，我又接到一封匿名邮件，这次就不只是偷漏税那么简单了，还涉及到了洗黑钱。不过那封邮件里没有列举更多证据，只是说明涉及的金额巨大，有数亿元。”
“真的。”林筱激动道，“我现在能看下那个邮件么？”
“那是一个带有病毒的邮件，无法进行拷贝。我接收一分钟后，就自动删除了。”
“原文件内容您能详细复述一遍给我么？尽量别遗漏任何细节。”
“那封文件只有简短几句内容。而且只说明了拐角影视涉嫌洗黑钱。末尾附有两个银行账号，账号我真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其中一个不是中国的，大概是在海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以尽量还原那封邮件内容发给您。因为那时候偷税案引起的风波刚平息，我再也不敢在网上公布洗黑钱一事了，而且还没有实锤证据。假如网友们再次卷土重来，我们一家就别想太平了。”
林筱道谢后走出房间。楼下真人秀节目组一直在等候。
导演上前道：“怎么样？问到什么有价值的证据么？”
“简露白偷漏税案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而且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有幕后知情人。但这位神秘的知情人，我们目前还不知道他的任何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