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怎么也想不到，初次见到苏逸的时候竟是在医院。那时候他坐在长长的走廊里，面色阴郁，像极了法庭上的嫌疑人在等待最后的裁决。
林筱向他表明身份。他眼眶红润，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慌张：“稍等会吧。我正在等医生的诊断结果，实在没有心情接受你们审问。”
林筱沉默以示应允了。随后，他带着摄制组离开去到护士站，只留下汤文一人独自等待。
过道里静得出奇，只听得对面男人埋下头来压抑的喘息。走廊尽头是手术室，左右两侧毛玻璃上分别贴着“安静”的字样，血淋淋的，从里面投射出清冷的白光，让人莫名感到眩晕。
林筱向护士站的值班人员出示证件，问道，“通向手术室的过道里，那个名叫苏逸的男人，患了什么病？”
“哦。那个人阿。他不是患者，是家属。她母亲生病了。听说是在家里昏厥了。被急救车送来时已经深度昏迷。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呢。”
“她是从哪里被送来的？”
“棕榈泉别墅区拨打的急救电话，从那里送来的。”
“患者得的什么病？”
“还不确定。好像是和呼吸道有关的疾病。”
“那病人是叫金秀么？”
护士查阅病例，回道：“没错。”
“麻烦帮我查下。那个叫金秀的病人之前是否有就诊或住院记录。”
护士在电脑上输入关键字查询后，答道，“没有。这位病人是第一次来我们医院就诊。”
林筱回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正赶上医生推门出来。苏逸赶忙上前询问病情。
“病人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医生这样说着，脸上神情却愈加凝重起来，“不过她的病情还是不容乐观。你到诊断室来。我们需要把病人状况详细告知家属。”
林筱上前问道：“我能跟着一同前去么？”
苏逸像是行刑前的犯人，多说句话，都感觉是累赘，只简短答道：“愿意你就来吧。”
“你母亲的情况很不好。幸亏送来及时，再晚一会，就可能会因为缺氧损伤到脑组织了。”医生坐下说道，“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么？”
“对。之前只是有些哮喘，并无大碍。”
“这不是哮喘，是尘肺病。而且已经在恶化了。从她症状来看，这个病不是一朝一夕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肺部呼吸不顺畅的。”
“有很多年了。还是我小的时候，她就总是不停咳嗽。不过后来，咳嗽莫名减轻了，我们还以为病情好转了。但是虽然不咳嗽了，却又开始气短胸闷。尤其是春天，遇到花粉和棉絮乱飞的时候，她有时候会感到呼吸困难。”
“那时候为什么没带她去医院检查呢？你父亲是怎么做丈夫的。眼看妻子身体不舒服，也不管不顾？”
苏逸眉眼低垂，脸色有些难堪，也没有言语。
“她以前是不是在粉尘严重的地方工作过？”医生又继续问。
“对。之前在煤矿厂工作过。”
“工作了多久？”
“前后大概得有十多年时间。”
医生把胸片放在透视机上，肺部影像里散布黑色的阴影。医生指着患者肺叶说道：“患者肺叶上阴影分布范围已经超过了四个肺区，属于二期尘肺。尤以右下肺叶阴影覆盖最为密集。而且她这一区域的肺泡已经呈现非常严重的纤维化现象。”
“现在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她的痰里带有血丝，肺部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感染，并引发了炎症。所以必须尽快治疗。”
“那治疗方案呢？”
“如果患者脱离了粉尘环境，一般肺叶纤维化不会恶化。但问题也不能一概而论。肺泡纤维化属于恶性病变，它会使肺泡组织出现永久性损伤，是不可逆的过程，还很有可能感染其他正常肺泡，产生炎症等其他并发症。当然可以考虑使用抗生素，但你母亲年事已高，我们并不建议她长期使用抗生素，这会破坏她自身的免疫系统。目前尘肺在全球范围内都没有完全根治的治疗方案。我们建议采用手术治疗和药物治疗相结合的方案，通过手术切除肺叶的纤维化部分，但尘肺需要长期服用药物，逐渐改善肺部病情。”
“费用多少？”
“手术和药物的所有费用大概在十万元左右。”医生看到苏逸的脸色猛然阴沉下来，在医院里见过太多这种场面。他有些麻木地说，“患者病情虽然暂时稳定，但病情已经到达二期尘肺，时间不容耽搁。假如肺部出现大面积感染，再救治就来不及了。所以还是不要错过最佳治疗时期，得尽快进行手术。”
“好。我明白。”苏逸低声说罢，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审判结束了。苏逸走在清冷的医院过道里，像拖着镣铐似的，脚步沉重。汤文在身后几次喊他，让他接受审问，但他眼睛望着光滑的地面，只顾往前走，似乎早已忘了身后的众人。汤文就想上前拦下他，却被林筱阻止了。寂静的走廊里突然传来悲恸的哭声，声音凄厉，想必是有人断了气。这时，走廊尽头推来了一架救护车，是一位临产的女士，痛苦的呻吟声被病房里的哭喊声淹没了。然而还没进产房，分娩便结束了，婴儿发出了第一声啼哭。生离死别每天都在上演。林筱想，有时候生就住在死的隔壁。
“让他先走吧。”他转头对汤文说道，“这种情况下审问他也未免太残忍。估计咱们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一直不太理解。他都已经工作十年有余了。怎么因为十万块的手术费，就感觉像是天塌了一样。”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业务员底薪大概也就四五千左右。如果他业绩平平，薪资估计也高不到哪里去。人至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花销肯定很大，没有积蓄很正常，可能还入不敷出呢。”
“那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放弃会计这样稳定的职业呢。而且以他多年来的工作经验，薪资应该也不会太低吧。”
“他应该知道洗黑钱的事情迟早会败露，所以换了行业，害怕引起警方怀疑。”
“这不成立阿。像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不会以为换了行业，警方就无法查到他以往的工作经历了吧？”
林筱望了汤文一眼笑道：“你看。正常人都不会用这么幼稚的行为掩饰过往。所以他更换行业肯定还有其他内情。”
早上下起了迷迷蒙蒙的小雨。林筱撑着雨伞向警局走去。天空浓云低垂，云层密密麻麻像是三明治似的。小雨淅沥，却无风吹来，看来雨一时是很难停了。已经到雨季了么？林筱想，今年的雨季似乎要早些来了。
警局里一如平常，只是繁忙了许多，报警电话不间断响起，从清晨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大厅里满是脚步匆匆的人们。酒驾的醉汉坐在长椅上摇头晃脑，没过多久就躺倒了呼呼大睡起来。审讯室里中年女人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讲述着就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迷路的小孩，站在窗前，神情慌张，在等待大人认领。
林筱穿过嘈杂的人群。
会议室里断断续续坐满了警员。面对如此频繁的例会，众人脸上沉积的幽怨都懒得掩饰了，声音熙熙攘攘。房间里满是诉苦。直到局长走了进来，议论声才消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