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并没有解释，继续说：“我母亲在村子向来觉得低人一等，可是那次算是扬眉吐气了。她换了过年才穿的新衣，她从来没有像那次那样阔步走过村子的主街，街坊邻居都改了以前的脸色，前来道喜。县长带着录取通知书和状元的锦旗来到我们的屋子，向我母亲表示祝贺，夸奖她教育出了这么优秀的儿子。县电视台也前来报道，晚间新闻播出了。我母亲也因此在县里找了份纺织工厂的闲职，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去煤矿厂工作。”
“你母亲总算熬出头了。”
“其实我上大学都是半工半读的，从来再没花过家里的钱。临近毕业的时候，我获得德国哥廷根大学的留学机会，虽然是全额奖学金，但也大概需要准备五万块钱。我不想再让母亲犯难，就索性没跟她说，放弃了。毕业后就开始在北京工作。起初我计划得很好，先把之前欠的外债都还清了。就准备些积蓄，在远郊买个房。可是这城市这些年的发展速度惊人，每天都在疯狂扩张，郊区变市区，房价也是水涨船高。会计的工资其实低得可怜。工作几年后，省吃俭用总算把债还清了，这时候才发现房价已经像是北京不断刷新纪录的摩天大楼一样。那种感觉就像你站在高耸入云的城市脚下，那繁华都市云山雾绕，幸福的人们在里面享乐，而你只能站在门口，因为守卫要你对他行贿，那是一笔你毕生都无法攒够的金额。”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换完全不同的工作，你已经做会计很多年，凭借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肯定要比现在做房产销售收入要稳定些。”
“不瞒你说，我刚刚过了三十六岁生日。现在企业大多不会招收我这样年纪的人了，中年人如今在慢慢被社会抛弃。而这时候正是他们最无法退却的时候，因为一家人都在指望着他。”
苏逸并没有说实话，企业的年龄限制的确是存在的，但那一般存在于互联网企业，或者劳动强度大的公司，而对于会计这样需要时间累积经验的工作，应该是没有严格的年龄限制的。但林筱却依旧附和说，
“这就是所谓的中年危机。其实我也有，也许是每个人都必经历的阶段。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我这算什么中年危机？中年危机是说那些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中年男人，才允许患的病。而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活在城市的边缘，其实时刻都在危机中。我们就像是这个城市的指甲，看似坚硬，看似和母体关系紧密，城市用到我们来抓痒挠骚时，也确实觉得无可或缺。可是指甲一旦长了，就会被剪掉，而城市则完全不会感到阵痛，因为新的指甲很快就能续上。”
“这个城市对你们没有恶意。”林筱反驳说，“不是城市在剪，是时间在剪。你们的时间在剪。”
“属于城市的人就像生活在它的腑脏内，有温暖皮肤的保护，即使一败涂地，也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而我们直接裸露在外，就站在它的指尖上，身后是悬崖，如果败退就要跌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在这里立足呢。其实这个城市的漂泊者大多都要黯然离场的，哪有那么多功成名就的人。如果回到你们那里，就算只是你们的县城... ...”
“不。”苏逸打断林筱的话，他头昏脑涨，眼白充满血丝，“我不能回去。我再也受不了那种日子了。”
“哪种日子？你怎么了？”
苏逸似乎一直在逃避有关故乡的话题，仿佛那是他讳莫如深的禁区。
“其实我并没有奢望什么，只希望能在这里有个定居的家，夜晚回家有盏灯为我点亮，孩子不要总为户口发愁。我用尽了毕生力气，也无非只是想成为这座城市平庸的普通人。可是连这也无法实现。你也看到了，我如今已在这里漂泊了十多年，还是一无所有。”
“你这愿望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可一点都不普通。”林筱说，“我觉得你可能钻进了死胡同，其实人生并不是只有一种选择。”
“可是对于我来说，我没有其他退路了。没有退路了。”苏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眼手表，“我要回去了。我和邱曼今天说好了，要去看新房。”
他真的喝醉了。完全不记得刚才说过妻子更不喜欢她喝酒的话。这个潦倒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门口。他注视着男人的背影，猛然间想到他临走之前说过的话，说要去看新房，他们这样的穷人看什么新房？林筱感到疑窦重生，便紧跟着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叫了辆出租车。但没走多远，司机就骂骂咧咧地停了。将他从车里拽了下来。大概是吐别人车上了。他又站在街边继续叫车，过了许久，也没出租车要停下载他。他只好踉踉跄跄独自向前走着，过马路时闯了红灯险些被撞到。
林筱一路尾随到了慧安里86号院的一栋楼房里，那小区在亚运村，四环线附近。那里住宅大多已有些老旧了，但环境还算清幽。这里是北京著名的养老区，老龄化严重。虽然已是深更半夜，但仍可见路灯下徘徊着失眠的衰老驼背的身影。他穿过槐树林荫路，进到一幢楼房内。他要去9楼。林筱等他进了电梯，赶忙走进大厅，发现电梯电钮上只有9楼亮着。等他赶到的时候，901房间的门虚掩着，并没有合实。从门缝里看到邱曼已经在房子里等候了。
邱曼挺着肚子。在深夜里，她完全褪去妆容的脸庞因为倦意更显出奇的难看。见他满身酒气，便捂住口鼻，难掩厌弃。
房子精装修过，还没有入住的迹象。不过一百平米的房子，三室一厅。里面空荡荡的，还没有家具。
苏逸带领邱曼挨个房间参观。他晕乎乎地解说着。这是开放式厨房，你总说如果有开放式餐厅，你会爱上做饭的。到时候应该安装低噪音的抽烟机，做饭的时候，可以听到饭菜倒入热油时的滋滋声，那听起来就很美味。孩子们会围在我们周边等饭菜上桌，就像我小时候在灶台旁给母亲烧锅时，眼馋地等待鸡肉煮熟一样。浴室里应该放个按摩浴缸，晚上回家可以舒心地泡热水澡。三间卧室，我母亲有风湿，空气稍微潮湿她就会膝盖疼，向阳的那间就留给她，这样她清晨起来，就能晒晒太阳。咱们住在次卧。孩子就暂且和我们睡。那间稍小的房间就当做你的衣帽间。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了，总希望自己也能像其他女人那样，早晨穿衣的时候，也能去衣柜里挑挑拣拣。客厅里不需要电视，只要买个投影仪和幕布就好了。阳台上一定要安装个你心心念念了好久的编藤吊椅。地板要实木的，客厅墙上可以挂一些印象派油画。窗帘不要蕾丝的，我知道你不喜欢。餐具要陶瓷的，沙发要简约风。
苏逸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在绘制他梦中的图景，仿佛在装扮自己的房子。林筱看他没完没了，近乎痴迷地述说着，借着酒精的麻痹沉醉在自己的幻觉中。而邱曼则漠然站在一旁，无动于衷。林筱不觉一阵心酸：这个平凡懦弱的中年小个子男人，这个孤苦无依的异乡人，活得这样窝囊，难不成真会有杀人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