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半年来,苏琦一直在铁丝网外围观察病人们的特症,他看到有些病人整日泡在酒缸里,就是为了用酒精麻痹病痛折磨,有人在篝火前载歌载舞,却瞬间倒地再也没能起来。有人在田里锄地,突然昏厥,倒在锄头上,划破肚皮,暗红的腹部积水缓缓流出,整个人像气球那样慢慢干瘪下来,死去了。而且即使隔离做得足够好,也有健康村民相继患上怪病,便不得不被押解上山。健康的村民疑神疑鬼,新来的村民也曾经对病人恶语相向,去到隔离区自然要受到冷遇,村民间的隔阂和憎恨已经变成了怪病更可怕的顽症。
苏琦经过近半年的观察和实验,最终断定只是隔离无法根除怪病,因为这种病并非是与病人接触传播的,而是靠一种极细微的寄生虫污染水源传染。由于隔离区缺少基本的医疗卫生条件,会滋生更多的病虫,会反过来感染健康人群。他在山下村子奔走相告,要大家不要饮用生水,死去的病人尸体不要土葬,而应该火化。然而村民们对本村人都心存芥蒂,更不会听从一个外乡人胡话。苏琦便向村长请命,说自己要进入隔离区,治疗身患绝症的人们。
“要是我也患上怪病,也不关你们事,我从此住在半山的隔离区,不再下山。但要是我治疗好了半山上的隔离病人,你就让他们回迁到村子。”
“没问题。”村长说,“不过既然决定要去了,如果没有彻底治好半山上的病人,那你再也不能回来了。”
苏琦进入隔离区后,开展病情防治也困难重重。他开出的药方,里面含有夹竹桃,马钱子等有毒中药,随后他又让病患食用巴豆,排除腹部毒素。人们本就饱受腹泻折磨,更不愿以身试险。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工作难以推行,他决定先让自己也成为病人。于是就饮用了污染水源,很快就皮肤红疹,腹泻不止。为了彻底打消患者疑虑,他并没有立刻服用药方,而是等到腹部凸起时才开始救治。没过半月,病情果然有所好转。随后他又用另一剂药方调养身体,两个疗程后竟将那让人饱受折磨的顽疾彻底根除了。
“乡亲们不用担心。”苏琦说,“让大家服用的药方确实含有微量毒性,因为大家之所以患怪病,是因为你们饮用的水源被一种血吸虫污染,为了杀死体内的寄生虫,只能以毒攻毒,将毒素排除。最后我会开出一剂温和的药方,调理身体,直至乡亲们完全康复为止。”
“反正早晚也是死,还不如试试。就算死了,也不遭这罪。”刘丰明说着,就准备上前领药。众人纷纷响应。
约摸半年后,除了个别重症患者和年老体衰者不治身亡以外,半山上的病人竟全都康复了。
可是村子分裂已久,各种新仇旧怨逐渐累积,已经形成厚厚的疮痂,想要破镜重圆,就要把旧有的伤口撕开,重新缝合。即使重归于好,恐怕也要产生排异反应了。
“我看还是算了吧。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这也是隔离区所有人的意思。”刘丰明说,“你要愿意住在半山上,我们全体欢迎。要是下山,我们也不拦着。”
而苏琦却坚持己见,执意要大家握手言和。他组织村长和刘丰明多次见面,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纵然有过愁怨也算还有情谊。经过苏琦极力撮合后,半山上的居民终于愿意搬下来,回到原先的家,继续曾经的生活了。而此次事件过后,苏琦已经完全在村人中赢得了尊重,说话分量举足轻重,威望甚至高过宗族里的长者。
苏琦是个医生,又是个读书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孑然一身,自然让媒婆们踏破了门槛。
那时村子刚从病灾里恢复过来,人丁稀少。适婚嫁的姑娘屈指可数。所以老金家那姊妹俩就更加引人注目了。不仅因为金秀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漂亮姑娘,更因为她的妹妹金枝。两姊妹俩虽是一个爹娘生养,却完全两个极端。一个貌美如花,另个却百拙千丑。金秀脸颊圆润,高鼻梁,柳叶眉,一双桃花眼含情凝睇时温柔如秋水,似有潋滟的波光。双唇虽未涂抹,却总是红若朱砂。而金枝的面貌则是另番景象,那眼睛并非丹凤眼,而是一线天。她天生龅牙,嘴唇又薄,并不能完全将牙齿包住。脸上布满细碎的黄斑,颧骨突出。两人性格也完全相反,金秀性格腼腆,温婉如玉,看似柔弱,却外柔内刚,坚韧要强。而金枝却性情乖张,行为做事不拘小节,与人争吵时盛气凌人,仰天长笑可以从喉咙看到胃里。飞扬跋扈的脾性也常常让小伙子们望而却步,更别提媒婆上门提亲了。
苏琦与金秀结婚,也是村子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婚礼。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迎亲的队伍更是从村头排到村尾。新郎西装革履,而新娘则身穿新式婚纱,在那个年代,稍微露骨的穿着让上了岁数的老人们暗中点评了好一阵子。但相对于那些外在的仪式,人们更嫉羡这对新人本身,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村子里的人念及苏琦那时孤身前往半山为村民治病的恩情,纷纷前来祝贺,宴席摆了几十桌。喝酒的人,闹洞房的人,前来颠勺做饭的大厨,最后八仙桌上堆满层层叠叠的大鱼大肉,来招待村子辈分较高的长辈,欢闹直至深夜。
后来人们看到金秀成了诊所的护士,忙碌照顾病人,他们有时也进山采药,穿过村子的主街,夫妇俩有说有笑,夫唱妇随,让人艳羡。苏逸出生的时候,父亲的诊所也日渐风生水起,此前为河洛村治疗怪病的事迹早已被传为佳话,甚至那些远隔几十里地的村民有了头疼脑热、疑难杂症也都慕名前来寻医问药。很快那简陋的诊所已不能承载更多病人了。床位也总是紧张。甚至连过道里也躺着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