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后日谈:
“我杀了人。”
那时你这样对我说。过分单薄的校服紧贴着脆弱的躯体,黑发也纠结成一团。梅雨没有涤人心灵的功效,只令人发潮发霉。可惜蝉声仍没有断绝,在阴绵的雨中尖锐着。
明明是干净好听的嗓音,为何显得同我一样的迷茫呢?明明是清澈好看的眼睛,为何显得同我一样的死寂呢?
“我们逃走吧。”
你终于抬起头。
“然后一起死掉吧。”
雪:
被杀掉的人是我的同桌,那几个一直欺凌着我人之一。在那湿滑的楼梯口,剧烈的疼痛刺激着我,忍无可忍地推开双臂,而后她就摔了下去。
我的行为被判作正当防卫,欺凌者似乎都受到了惩罚,我似乎也得到了补偿......
不是的——家里的人和班上的人仍存在着,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啊,只有遥远的、假意的、形式的关心。高高在上的社会或许确实同情着一个姓“仓井”的被欺凌者,一个由他们想象出的可怜女高中生形象,而没有人愿意触碰我的真实。
长久不息的蝉鸣,连绵不绝的梅雨,裹挟着我的悲剧,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
戴着镣铐的我从家庭的暗室走到学校的暗室,在无光的两点一线中,却也渐渐习惯了。
“可你为什么要哭呢?”
衣着光鲜的他突然发问,清秀的脸上显出温和得晃眼的笑容。他难不成是在安慰这样的我吗?那只能是某种嘲笑吧。
平田同学——好像是这个姓——成绩一流、运动优秀、面容俊朗、谈吐大方,家境似乎也很优渥,连我这样的学生都有所耳闻。毫无交集的我们为什么会展开对话呢?那只能是想通过我找到某种优越感吧。
“我们逃走吧。”
他的声音柔和而真挚,可我却觉察到在此之下的情感。嗅到他身上的同类气息,我抬起头看向他。
“然后一起死掉吧。”
我们的存在会被世人遗忘。
我们的痕迹会被时间抹去。
于是我对这个提议有些动心。
春:
黑暗延长到凌晨,估摸着时间,我翻身下床。带上现金,带上衣物,带上饼干和矿泉水,带上相机和MP3,而其他的一切,就连同我的名字,全部舍去吧。
“雅孝,这么晚起来干什么呀?”男人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不等我回应,便再度开口:“明天还要继续钢琴训练,这周的那个生日宴,你必须要好好表现。”
“我知道的,父亲。”
夜深沉着,把我身后的背包遮掩了。虽说仔细看肯定能发现,但他并不会。应付过父亲,走出大门,我站在这片建筑之前。缄默地,我注视着这我曾生活的地方。
晨雾浸染的苍松、余辉映衬的楼宇、忙碌的女佣、和蔼的管家、严苛的父亲......十余年的生活怎么可能会毫无情感呢?怎么可能不眷恋呢?我的家人,甚至这整个院落都真切的爱着我。他们无私的给予我被爱的真实,可这份真实的爱意并没有作用于真实的我,而是作用于那个被冠名雅孝的平田家小辈。所以平田雅孝这个代称得到了爱,而我只是被以爱之名的某物所驱从着前进,这偌大的平田家,得不到被爱需求的我宛如带枷的囚徒,被姓名的重量压得形体扭曲、血肉褪尽,只剩下看似光鲜的皮囊,和被洁白骨架包裹着的最后的灵魂。
我终是倦怠了,我必需逃走,必需撇弃那个名字和它附带的一切,必需作为我的真实而存活,必须以我真实的面貌存活......哪怕只是一段微小的时间,哪怕而后就死去。
我定了心神,弃了杂思,借由夜幕的掩映,我别了这个地方。
无风的黑夜随着远去的每一个脚印,由凝滞渐渐舒缓下来。没有星光的道路尽头,斑驳疏影下的少女,宛如淡黯阴云下的新月。
雪:
带上我的一切,拿走钱和母亲的照片,绕过桌边烂醉的男人,我走过漆黑的街道,等候在积满爬山虎的车站。
走来的少年面色平静,身体也松弛下来,只是步伐不太自然,像是舍去了某个部分。
是舍弃了心脏而变得非健全,还是割弃了恶瘤而变得康健呢?
“你来了。”
“嗯......等了很久吗?”
“没。”我顺沿着他的脚步行进着,“平田同学,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呃......我还没什么目的地,总归先离开这里吧。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摇摇头,他便继续往前走,清朗的声音虽然疲惫有些低落,但仍饱和着解脱和希冀。
“不如去看海吧?像和歌山县;然后,去大山里看看之类的......不曾感受的一切,想要贴近,想要占有。‘幸福人生’这样的东西,哪怕最后能捕捉到一些影迹也令人满足吧。”
他转过身,眼睛有光芒闪动,与初遇时的寂然不同,此刻显现出的满是远方。
这是很好的转变吧?可是,我却无法拥有那样的眼睛。此刻站在少年身侧的我,心中有些自渐形秽。似乎......我们已经失去了当初共性,那么当时的约定,还能够延续吗?
“称呼也换一下吧。”这次的笑语很平淡,不含任何复杂的心计,只好像他想对我笑一下,就从心地笑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既然已经舍弃了和过去有关的东西,姓名什么的果然还是一同替换掉更好吧......叫我‘春’吧,母亲去世的时候......不,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春天呐。”
“那么你希望被怎样称呼呢?”
“雪。”
我攥紧了手中母亲的照片,嘴角抿起。
我们仍存在共性,旅行,也将顺理成章地延续吧。
春:
我们在某个桥洞下过了夜,夜中,起雨,本来计划是我守着前半夜,可披着毯子的少女抱着膝坐在我一侧,丝毫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是在冷吗?还是在想家呢?对我怀有戒心吗?
暖炉的光亮轻柔地覆在她的面容上,雨声蝉鸣在外面的空间中肆意浸染。被这方世界全然拒绝的我们,即使这样也至今毫无了解的彼此,一场宛如儿戏的旅行......我有些动摇。这份动摇侵扰我的心灵直到后半夜,终于意识到时间的我偏过头,只见少女安静的睡颜。
等到天亮她醒来时我才睡去,因而再启程已是下午。电线一段一段向极远处延伸,松软的泥土缝隙由草色润满。夏日微微的热意混合着五月雨的温度,却是翻出了更动人的色彩,涌动于大地的某种气息透过鞋底穿入脚心,进而到达心头。这一切水乳#交融的和谐,一点点剥离我的实感。恍惚中,我不禁想,那个背着双肩包紧跟着自己的少女是否真切存在。
“雪......”
“欸?怎么了?”
“呃!没......没什么......”回应声将我们远飘的思绪瞬时拉回。无意识的呼唤只是为了确认对方的存在,但如果就这么直白说出来,未免太羞人了吧。
“春?”我的衬衫衣摆被扯动,她的声音在距离很近的地方轻轻摇曳,“可以的话......我们能往北边走吗......”
她本就弱气的声音在发出请求时显得更加惹人怜惜:“青森县......可以吗?”
脑中某个莫名其妙的部分告诉我,此刻我无法拒绝。
两个不被爱者的旅行。
我们顺沿着旧铁路行进,好像能去到任何地方。
雪:
春的声音并不平静,是在确认我的存在吗?是在彷徨不安吧,是在期望得到安慰吧。那么我应该以怎样的立场,又该怎样行动呢......
一番思考,我决定牵住他的衣角。
春的话......或许就没关系吧......
我竭尽脑力思考,希望用某个话题来吸引春的注意,使他的心绪从那种迷茫中脱离出来。
“但如果说春想去和歌山县......”
“就青森县吧。”春的神色确实变得安定下来,认真说道,“那是对你重要的地方吧。”
“嗯......”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该说我果然不适合引出话题吧。
我们沉默着沿着铁路前进。
山郊的空气饱和着水雾和森林的气息,顺血管不断被运送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使肌肉放松,使心思澄净。一点点黄晕的光,由枝丫缝隙露出,裹挟着蝉鸣鸟声,流经叶片的每一道纹理,最终在叶尖凝聚成一滴滴的晶莹。落到碎石上,爆开倾洒在地面;落在春的发梢上,再细碎地附在他白色的衬衫上,亦覆在我牵着他衣角的手上。
突然的歌声像是要把夏日摧毁殆尽一般,把天空都点燃了一片。不在意我生硬拙劣的言语,春宽容地领我徜徉。杂草掩映的生锈轨道一段一段地延伸向远处,偷走钱出逃的我们,好像能够去到任何地方。
是了,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好再犹豫的了。旧有的一切就全部舍弃掉吧,反正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小小逃避之旅啊,因而肆意展开真实也被允许吧,因而可以一直持续直到死去吧。
春雪之旅,仅属于我们两人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