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后日谈:
雨不合时宜地再次喧哗而下,肆虐的雨水将我们囚于路边的车站。令人烦躁。被打湿的衣物黏着着身体,掠夺着体温。
这场旅行都要被雨天填满了吧?我呆望着车站之外,眼睛却不知道该聚焦在哪里。
即使已经拥有了目标,即使已经拥有了同伴,即使已经下定了决心,可心中仍是不自主地感到迷茫和惶恐。该说我终归不过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吗?
“春——”
心神动摇之际,耳边忽地传来你的声音。
雪:
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我们困在车站。果然应该带上手机的吧,至多把社交软件卸载,再把电话卡拔掉。总之没有天气预报的旅行真是相当艰难呢。
我顺着公路望去,忽然有光点突破雨幕闯入我的视界。一辆面包车靠近站台停住,降下窗子,显出一双青年男女的面容。
“春?”我唤了一声。与春一番商量,我们接受了他们的帮助。
在这座陌生的雨城中,我们蜷缩在车后座,看雨水狂猛地向我们扑将过来,却又被窗玻璃阻拦。衣服上的水分被蒸干,窃去热量,逸散到空气中,又被对方占去了。我和春彼此依偎着,亦在彼此掠夺着。
“该怎么称呼二位呢?”坐在副驾的女青年笑着问道。
“叫我春就可以了。”平和的声音给予了回应,“她是雪。”
“你们是在徒步旅行吗?”
“嗯。”春点了点头,算作肯定。
这时那男青年接过了话头:“那真的很棒欸,很有感觉不是吗?我也常想要和惠里一起去旅行呐。”
“傅人......”被突然叫道名字,那女子有些措手不及似的娇嗔道。
“怎么还害羞啊?这不都老夫老妻了。”他打趣着开口。随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了一个自我介绍:“忘了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白石傅人,这位是我的妻子,白石惠里。”
我和春没再发声。后半段车程也就在白石家二位的你侬我侬中度过。即使他们显得很热情而且平易近人,可他们对话时却仍会有一种莫名插不上话的感觉。这样的一种默契令人羡慕,这类东西也有可能被我这样的人所拥有吗?
我偷偷瞟向一旁望着窗外的少年。
和春的话,应该,是可以的吧。
春:
“住在宾馆未免太无趣了吧,不如在我们家留宿吧。”白石家向我们发出了邀请,我对此并无意见,雪也点头同意。
这是一家坐落在街角的蛋糕店,夜里的街区一片黑暗,但这个角落里却暖着光,透过窗户溶解在街道边的水洼里。
我和雪先后洗过澡,坐在餐桌前,我仔细打量起这对男女。白石先生戴着眼镜,常是带着亲和的笑容,即使系起围裙,也还是富有书卷气息。白石小姐则是显得干练,花格子衬衫袖口扎起,亚麻色的卷发齐肩,在室内的暖气中翻动。
一顿丰盛的晚餐,丰盛到让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自然地认为我们应该付一笔钱。
“啊?不用的。”白石先生笑着摆了摆头。
“不过......”他顿了顿,偏头看向雪,“不如明天留在这家店打工怎么样?就算作是住宿费吧。”他的笑容透露出一丝狡黠,但即使如此也不会感觉到恶意,或者更类似恶作剧一类的性质吧,况且我们也没有立场拒绝。
“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做过啊......只会添乱吧......”雪怯怯地说。
“没关系的。”白石先生脸上的那抹狡猾的笑意更甚了,一副难以捉摸的模样。
气氛似乎有些奇怪。这时白石小姐又突然冒头:“哦,对了。我们家好像只有一间客房欸?”
“所以小春和小雪今晚就睡在一起吧?”
虽然在桥洞下或公园长椅上也算作是一起睡了,但和同床共枕还是差别很大吧,毕竟我和雪事实上也完全不算太熟悉啊。我侧过头,正好对上了雪偷瞥过来的视线。
“唔......”她发出一道意义不明的声音,把头别到一边。
一夜再无话。
雪:
心怀感激地用过早餐,白石小姐变戏法似的翻出两套员工制服。
我们对做糕点什么的毫无作用,于是我和春一起站在前台。
“欢迎光临。”
“预定蛋糕啊,有的有的,需要多大尺寸呢?”
“草莓奶昔二百五十円。”
“可以下午来取的。”
“一份红豆糕,还有其他需要吗?”
街角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客流量吗?蛋糕店出乎意料地热闹,室内开着空调,却仍然感觉很燥热。春站在更靠前一点,分担了更多的注意,所以我可以偷闲看他的背影。忙碌的样子,平和的声音,令人心安,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依赖。一路至今,虽然不过短短六天,春却总是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明明和我是一样的性质才对呀。此时的春便像是童话里阳光的少年,但他的真实却是柔软的。我不禁想起初遇时他眼眸深处掩藏的哀伤。只有我知道,春正怀抱着一颗怎样伤痕累累的脆弱心脏,只是为了伴我走到青森县。看着灯光下他的轮廓,我心中泛出愧怍。
“生面孔,是这儿新员工吧?”一个大叔突然发声中断了我的思绪,他倚靠着柜台,一副很熟络的样子。
“我可是这家店的老客户了。虽然才开没两年,但我可是每天都会光顾的。”他一边解释,一边用大拇指蹭了一下鼻头,有些骄傲的样子。
“此前倒都是白石家小两口在前台,他们应该没有非法雇佣童工吧?”
好像......还真是......?
大叔接过包好的面包,随意问了一句:“话说二位是兄妹吗?”
“是很重要的人。”嘴巴却是比大脑更快,我不由自主地就给予了这样的回应。
那大叔冲我们笑笑,转身走出了店门。
春:
前台的工作意外的忙碌,蛋糕店虽然保有街角的宁静,却仍以热闹为主调。这与学校的喧嚷不同,不会令人生厌,反而会有一种充实的感觉。这样的经历好像使旅行更加富有意义了,总之我并不讨厌。不如说就一直持续这样的生活也能接受吧。
我不自禁看向那道同样忙碌着的身影。
雪此时正为一对母女介绍着店中商品,语气耐心认真,面色平易和气。有阳光倾洒下来,垂落的发丝透着光,覆在她纯洁如大理石的侧脸上。她弱气的面容显出软绵绵的笑意,就像棉花糖那样,让人有一种想将之紧紧抱住再含在嘴里的冲动。
呃......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痴汉可怕的想法。
“有没有一种‘可以永远这样生活的’的感觉?”据白石先生说,他们决心经营这家蛋糕店就是源于这种感觉。
吃过晚饭,放下茶杯,躺在床上。而那股涩气长久触动着神经,闭上眼睛,我仔细感知着那一片黑暗。是寂然,本该是同以前一样,可仔细看去,却竟是隐约传来了声音和温度。记忆中熙熙攘攘的人潮前,总是存在着一道少女的身影,此刻挥之不去。不禁想到今天那个大叔的一个随意的问题,想到那时雪的回答。
我对于雪,算作是很重要的存在吗?虽然走过了这么远,但也还只是如此短暂的时间啊。可雪却若有若无地依赖着我,这令我有些惶恐——虽然我并不讨厌,可我真的可以担负她的情感吗?雪在期待着我的回应吗?
房门此时被打开,应该是雪走了进来。
雪:
热水洗去了一天的疲惫,换过干净的衣服,我推开了暂属于我与春的房门。
没有开灯,我轻声呼喊了一声,春也没有给予回应,我走近些,借窗外的朦胧光亮看清春的神色。他眼睛闭着,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抖动。虽说是要和异性睡在一个房间,但春好像并不甚在意。
“因为我们彼此是特殊的对吗?”虽然春依旧没有出声,但他全然没有防备的安详睡颜不就可以作为回应吗。
喜欢春对吧,好像不会再有困顿了。喜欢春的真诚,喜欢春的温柔;春的孩子性情,春的故作坚强;或喜或悲,或果决或迷茫——春的一切,我全部都深刻由它们而欢喜。春一直以来都包容着我,不在意我无序的措辞,不在意我别扭的心绪,却又真正把我作为一个平等的对象交谈,使我微小的空洞灵魂拥有一个能够拥抱的对象——春的灵魂。大概是因为存在着同样的缺口,所以二者就可以如此轻易地契合在一起吧。
“即使只有这几天,可明明确确地在一天天地更想要靠近春啊......喜欢、喜欢,这种话有什么确切的意义吗?明明只是因为某种代偿的原理才会这样恋上春吧?但如果,如果这种感情是虚假的,或者这两个字本身是不存在的,那么便无从形容那种情感吧。”
“还是喜欢,喜欢着春啊。”
想要贴近、想要占有,想要无所顾忌地将身体蜷曲在春的双臂里,想要肆无忌惮地将唇吻放在春的脖颈旁。
可我停住了拥向春的手,因为月光不忍地轻覆他的面容。
很累吧?一直走到今天,只是为了陪我走到青森县吧。虽说他本身就没有什么目标,但总归是因为我吧?否则早就可以解脱于这个世界了不是吗?
但是,但是很快的,只要再去看母亲一眼。
然后。
就遵循约定。
一起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