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日后谈:
“雪......”醒来后我唤了一声,想要得到喜欢之人的回应。
但是并没有。
我睁开眼想看到你的身影,却是空无一物;我寻找你的痕迹,但你什么都没有留下,一股莫大的迷茫和恐惧卷席着我,我惊异不敢相信。
所以是梦吗?这些天经历的一切?关于你的记忆其实都不存在吗?
不对,不,是真实的,我知道。
我要去找你。
雪:
我抱着双肩包,即使里面的水杯或者其他什么的硌得生疼,可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拥抱的了。
胸口像是缺了一块似的,像是都能感到有风从中经过。
站在母亲的墓碑前,我长久地回想。
童年是和母亲一起在青森县度过的。夏末的时候苹果会熟透,冬天的时候常会有雪。红白的画卷、漫山的风车、鲸鱼的啸声。
母亲实在是个坚强的女性,虽然那个男人没什么用,但她还是支持起了这个家庭。只是辛劳得落下了病根。
那年冬天天很冷,很冷很冷,印象里蓄满了雪。世界是白色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连母亲抚慰的笑容都逝去了。那个男人更是堕落了,嗜烟酒、好赌博,败光家财后,又领我上京投奔亲戚,然而没有人会接纳他。他便做些卖力气的活供他自己吃用,余下就去买烟买酒。好在我的舅舅,也就是母亲的哥哥,供给了我的学费,而生活费需要我自己打工赚取。
东京的空气并没有更清鲜,这里的同学也没有更善良,反倒是热衷于传播细碎的言论,进而由言语上的非议转为肢体上的欺凌。但......尚罪不至死。
所以澪是杀人犯吧,是坏孩子。随意剥夺了他人生命权利的我又有什么活下去的资格呢?
“仓井澪活着就会给别人带来不幸。”这个论断更加加深了我对自己的认识。是的,我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吧,可是我又懦弱地畏惧着死亡。平田少爷倒也确实点起了我的死志,对于这一点倒也确实应该感谢他。
母亲......
这几年,发生了好多事情啊......澪......可以来找你吗?
春:
会在哪里?
青森县青森市,但是具体是......公园?海滨?不对,那应该是对雪相当特殊的地方——
照片——
雪在一路上时时会翻出的母亲的照片——
共性——
雪的母亲也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对吧——
墓园。
具体是哪一个?
不知道。所以最后还是要乞求老天给予我一点运气吗?
第一个......不是,那第二个?不是......顾不得出租车有些离谱的价格,我拼了命地寻找。
今天不是祭拜的日子,所以墓园冷清,不见什么人影;所以在风中伫立的少女身影就被凸显出来。心中的疑惑和焦虑全部都被撇在一边,只剩下一种想要拥抱的冲动。
“你到底要怎样才算完?!”
可是带着哭腔的歇斯底里的声音狠狠敲击着心灵。我顿住了,雪却依旧在后退着。
“我和你平田少爷本就不一样。”她的每个字都更加用力,“踏上这段旅行至今我就一直想着死去,是因为要见母亲,是因为有约定——是因为有你我才能走到这里。而你现在想要背弃约定想要活下去不是吗?是因为你身后还有平田家;可对于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幸福人生’什么的明明根本就不存在啊......”
“所以够了啊,已经够了啊......”
“所以死掉的只有我一个就够了啊......”
我看到被举起的小刀。
顾不得思考,我扑上前去。
最后眼前是染血的侧脸。
雪:
明明认定了要与他决裂再无瓜葛,可为什么此时心中又如此痛苦呢?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心神竟又开始动摇起来。
“雪......”
“......醒了?”
“嗯......”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有一些皮外伤......”
“嗯......”
“对不起......”
“该由我来说,错在我。”他把脸偏过去,声音比平时瘦小了一圈,但语调却更加平稳,就像是长久思索后的沉淀。
“我们毋庸置疑地相似着,因而会如此契合,因而会彼此吸引;但我们并不等同。我们独立的自我必然带来不同的思感,这不意味着我们失去共性;相反,它是证明:证明我们在彼此的支持下变得健全,补充了自我的意志。”
“我喜欢你。”
“这种情感将我们联系得更紧密了不是吗?那种想要拥抱想要与对方紧紧纠结在一起的感受,我也有体会啊。”
“憧憬的四季要有你的身影,接续的旅程要与你同行,活下去必须要有你的陪伴作为前提。想把旅行延续到八十岁一百岁,想把他变成共同白首的约定。”感到被注视,我侧过头,眼睛就被他望住。随着目光由温柔——如来自林间眷恋的黎明,变为热烈——如溶解落日余晖的海浪,他的声音变得坚定不容置疑:
“我们作为个体的存在对于这个社会都是毫无影响啊。丧母者也好杀人犯也好,就算如此,这样的人在世界上也都遍地存在,不是吗?你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啊。”
“你什么错都没有啊。”
春:
意识迷离的时候,在只剩下白色的空间里,我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这个空间没有前后左右,显得那样渺远。
是雪。
看到她被母亲抛弃;看到她被同学欺凌,看到她被父亲鄙视;看到她被世界拒绝;她的身体愈发空洞,而与我十指相扣时,她早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原来她一直以来都是将死亡视作旅行确切的唯一终点。并由心地向往着那样的永恒的安宁;而我只是在一时激荡的情绪中说出了“死掉”一类的话。
事实上我很深刻地畏惧着死亡。母亲葬礼的记忆挥之不去:打过黑色的伞、送过白色的花,而后就被遗忘,即使是我也会不自觉地不去再提及她。但那种沉重却长久地存在。准确来说,我是在畏惧着死亡给他人带来的痛苦,给尚活着的人带来的痛苦;同时畏惧着自身意识的沉寂,陷入不见边际的黑暗——我即无法完全从外部的世界中超脱,亦无法完全客服骨子里的自私。离家出走也好,向雪告白也好,觉得“生”是理所当然也好,可即便是这样丑恶的举措也依旧被我坚定地实施,自私的想法依旧挥之不去。
想要和雪一起生活下去。
这样的想法即使被一次次否定,也依旧强烈着。
所以。
“你什么错都没有啊。”
“原来我最后会说出这样的话。”
“朝朝、暮暮、春景、雪色、相遇、离别,即使是被生命厌弃,即使手中空无一物,我还想并经全力去实现这样的微小幸福,与你。”
“想作为你的全部而继续活下去......好像是非常恶心自私的想法吧?肆意诉说着‘活着’的言语。可是......”
我终是不知如何继续开口,低下头,嘴唇苍白地抖动:“对不起......”
雪: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不是一直如此自私而且自以为是吗?”
春的神色完全黯淡下去,露出了果然会如此的苦笑。
“说够了?喝水。”
我以很严厉的口吻对春下达了命令,他便呆愣地执行。我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
“过来。”
“嗯......”
“吻我。”
“嗯......嗯?欸!唔......”
只是如点水一般,旋即唇分。我看着他失措慌乱的样子。
“居然要女孩子主动......你还真是差劲呢。”
“所以。”
“这次会说话算话对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一个瞬间却是再也说不出故作轻松的言语,声音不自觉地哽咽起来。
“混蛋......”
“自私自利、无耻小人、卑鄙顽劣、风流成性、愚蠢至极......明明什么都不懂,还偏偏要凑这么近,要......要占据心里的位置......”
声音莫名地越来越小,最后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索性偏过头,不再看他。一直到心跳连同呼吸都渐渐平缓下来,安静地,我们相互依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回过神来时天已经亮了。
走出医院,饱和着花香的蝉鸣布满了整个夏季,连同血液和骨髓都一同被替换掉,就像是要全部化作那样的夏天。
“欸?怎么啦?”
“混蛋。”
“呃......抱歉哦。”
我们往前走着,虽然仍不存在什么具体的方向,但,确切是在前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