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娘只有在闲下来的时候才会回忆以前的事。
包子铺只在早上和傍晚时生意才好,剩下的时间可以肆意打发。
切刀搁在案板上,案板沾着不少肉屑,切刀用的太久,刀把缺了一角。
三娘刚洗过切刀,刀把末端还淌着水,滴答滴答落在案板上。
刘三娘端坐在椅子上,椅子是陈青远郁郁时御用的。
桌上放着刚出锅的一菜一汤,不算丰盛,但够吃。
老三并不回来吃饭,中午她只用做自己和陈青远的伙食。
刘三娘双手搁在桌上,手掌撑着下巴,她盯着泛着热气的晌饭楞楞发神。
她在等陈青远回来吃饭。
她并不担心陈青远,因为陈青远比她还熟悉驮驮村,村里人基本上都认识他,走不丢,这会没回来兴许是去哪玩了吧。
闲来无事,往事如潮水从虚空中一股脑涌现。
刘三娘想到了她的从前。
她以前生活在北漠的五岳来峰上,虽然那里不宜花草生长,但那里依旧很美。
每当太阳从望不到边的黄沙边缘落下,银色的月光宛若面纱,娩出深沉而浓烈的幻象。偶尔狂风吹过,裹挟着沙子飞舞,像是大漠里的一朵黄花缓缓绽开。
那个时候刘三娘还不叫刘三娘,她叫靳云里,白云的云,千里的里。
靳云里从小便在五岳来峰上,她不知道自己打哪儿来的,以后又打哪儿去。
她的师傅把她和师姐保护的很好,故而未曾体会过人间疾苦。
人仙殊途,决胜千里。这是师傅他老人家常说的,不久后他在一个开着黄花的夜里驾鹤西去。
然后靳云里和她的师姐,还有师姐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小娃一块生活在五岳来峰上。
人仙殊途,决胜千里,那会靳云里觉得自己的里是千里的里。
她的剑很快,甚至快过千里。
——师妹,这个娃可有天赋,我决定收他为徒!
师姐说着把没她腰高的小娃的头揉成鸡窝,哈哈大笑。
——我云晓生收徒咯,以后我的徒弟肯定是剑仙!师妹你没意见吧。
——你是宗主你做主,若他真能走到那步,我当然没意见,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好超越的。
靳云里微微一笑,并不把师姐的徒弟放在眼里。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连云宗后继有人啦!
那会宗门很穷,穷得揭不开锅,开宗老祖前六代富,后六代负,到这第十六代算是彻底负完了。
好在他们亦师亦友,又与剑作伴,日子并不枯燥。
——师傅,师叔,我饿。
师姐的弟子饿的眼睛发花。
——没事,我陪你一起饿,往上修炼,修炼到入微期就辟谷了,到时就不会饿了。
——可师傅你已经辟谷了啊!
每当想起师徒二人的这段对话,靳云里都会捂着嘴笑。
再后来,师姐的弟子真的练到了入微期,原因竟是为了不饿肚子。
她记得那晚的月亮很亮,但不圆。
在她的目光中,那袭白衣缓缓出剑,一剑清风自来,恰似百花初开,亦如天上明月。
靳云里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剑光,恍惚间以为天上缺月被剑光补了个完整。
这才是真正的决胜千里,她想着。
当真这么快?她问。
当真这么快,他答。
再再后来嘛……
刘三娘望着木板墙上挂着的长剑,长长地叹口气。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她伸出手摸摸碗,饭菜还是温的,不用热一遍。
再再后来,师姐的徒弟下山了,而她没了修为,原因她不愿再想。
只需知道靳云里灵根破碎,再无修仙之资,命悬一线之际被陈步还在路上发现并救下。
再再再后来,靳云里成了刘老三的媳妇,大家口中的三娘。
刘三娘很喜欢这里,或许是这里和北漠一样,虽然看不见什么花,但是有实打实对她好的刘老三,有活泼好动的陈青远,再不济嘛,看看天上的云,还有啥模样是云变不出来的。
这里未尝不是她的家,她想着。
她叫靳云里,白云的云,故里的里。
也叫刘三娘,刘老三的三,娘子的娘。
有机会去南林看看花吧,老了才看云,年轻果然还是该看花。
刘三娘自顾自地笑着。
哎——
一声悠扬婉转地叹息。
屋外突然刮来一阵大风,吹得门板咯吱作响,吹得屋内的长剑碰着木板墙发出嘭嘭声,吹得鞘中的断剑仿佛发出一声悲鸣。
刘三娘想关上门,把风沙锁在门外。
一双白皙的手探进来,抵住了门板。
来者面庞生涩,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眉眼间却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眼若双星,眉如剑锋,手如玉润,一身白衣入尘不染,背后还背着一人高的木匣子。
刘三娘定眼认出了他,一时愣在原地。
在刘三娘呆滞的目光中,青年缓缓开口:“别来无恙,云里师叔。”
素手一挥,霎时门板安生,剑也安生。
一切如故,亦如平常,却又不同寻常。
“你怎么……”刘三娘缓过神,仍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敢相信来者的身份,也不愿在这见到他。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青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仍笑着说道。
刘三娘慢慢让过身,青年说了句多谢,轻轻走进屋内。
“你怎么……”
青年细细打量屋内一番,最终目光停在了墙上的断剑上。
“追云。”他唤起断剑的名字。
断剑仿佛风烛残年,听见了熟悉的呼唤,微微晃动回应着呼唤,随后抽干力气似的一动不动。
他又看向了桌上微凉的饭菜,在他的记忆里,师叔早已辟谷,不曾吃过凡间食物。
青年最后看向站在门旁的刘三娘,七年未见,今日相逢却是天壤之别。
刘三娘容貌亦如从前,但他看见她的发丝间藏着缕缕白发。
一身粗布褴褛盖不住她落入凡尘的气质,但他也没能感受到她的修为气息。
他只感受到凡人的烟火气。
她本有机会重新追上他。
她也本有机会一剑千里。
她也本有……
哎——
她再没机会了。
他不知这些年宗门发生了什么,他下山了,等他再次回到宗门的时候,等待他的不是最熟悉的两人,而是一堆爬满墙的藤蔓和破败的剑阁。
“云合……”刘三娘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要说点什么。
青年开口打断了她,他说:“云里师叔,这些年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