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这句话是海明威说的，海明威，美国著名作家，一般像这种大牛说的话他都是深信不疑的。
但偏偏这句话，他觉得说得不对。
因为他正青春，而且觉得他的青春是一坨很大很大的狗屎，就算经过时间的发酵也变不成金子，最多拿来浇花施肥。
何真回到教室的时候，周子其和陈巧柔正在下棋。
他观摩了一会儿，觉得这俩人真是菜得旗鼓相当。
也许是他表露得太过明显，周子其把他抓了过去，摁在座位上：“你来替我杀杀她的锐气。”
陈巧柔冷笑：“看我不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五分钟后。
陈巧柔呆滞住了：“这不科学。”
何真耸了耸肩：“五子棋不讲科学。”
他还想下呢，班长叫住了他：“何真，白老师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何真心想完了，不会找我麻烦吧?可我也没干啥啊。
班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进办公室时，白敬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弄得灰尘一片。
白敬一边咳嗽，一边招呼何真坐下。
何真乖乖地坐下，两只手交叉着摆在腿间，安安静静地看着白敬。
白敬盯着他的成绩单问：“你初中的成绩很好嘛。”
“一般般吧”何真淡淡地说。
“真谦虚”白敬摇摇头：“以你的成绩虽然六中的火箭班差一点，但是普通班还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去呢。”
“六中学费太贵了，家里没钱。”
正午时分，钟表的指针刚好被阳光照到，由此分割成阴阳两面，随着嘀嗒声变化不停。
白敬沉默了一阵，才叹气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找你来。”
他把刚刚找的东西递到何真面前：“这是助学金和奖学金的申请表格，回去填好给我吧。”
何真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表格，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白敬说：“我本来还不知道怎么跟你提起这个事情的，幸好你主动说了出来。”
他已经在申请表上填好了属于老师的部分，甚至连章都盖好了，只差他把信息填上去就行了。
就为了我吗？何真突然感觉自己像块岸边被冲刷的礁石，莫名其妙地盖上了层棉被。
白敬拍了拍何真的肩膀：“好好学习，你的人生还一片光明。”
接着，他就把何真推了出去，何真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就拿到了将近3000块。
他反应过来后，急忙跑到窗前对着白敬大声喊：“谢谢老师！”
白敬似乎在写东西，只是摆了摆手。
何真低头盯着申请表看了又看，心底泛起一阵暖意，转身要走，和江南撞在了一起。
两人连连后退，江南下意识松开了手。
他手上还抱着一堆资料，如今散落了一地，何真急忙去帮他捡。
“真是不凑巧呢。”江南笑着说。
“确实，你一个高三生来我们楼送什么资料?”
“給学弟们的物理复习资料。”
“你学习很好?”
“还行吧。”
“我还以为你是个小混混呢。”
“咳。。。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不穿校服，还穿皮衣带项链。”
“这是时尚”
“这是违规。”
“呵”
窗外轰隆一声，晴天霹雳。
何真一抬头，透过江南衣服的间隙看见他胸口里三层外三层地拿布包着，很紧，似乎是受伤了，但又不像。
他过得不开心吗？何真想。可是他长得那么帅又那么有钱，谁没事欺负他啊?
江南可没有那么多心理活动，他拍了拍资料上的灰尘，站起身来：“你要去上课吗？”
何真点点头。
“你交到朋友了吗?”
何真摇摇头。
江南咧开嘴：“那我们晚上也一起吃饭?”
他笑的时候很明媚，像早上六七点钟时被露水折射出的太阳光，晶莹剔透的温暖。
。。。你笑个屁，何真撇了撇嘴说：“看情况吧。”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南看着他离开，整理了一下资料，转头上了楼，敲敲门：“周校长，我来报道了。”
“进来吧”
他推开门走进去，正在桌子前写东西的中年女人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
“哎呀，高材生啊，瞧这气质，这样貌，一看就前途不可限量。”
江南感受着被握住手传来的温度，有些不适应地笑了笑：“您过奖了。”
屋内还有一个男孩，他翘着二郎腿，耳朵上打着四个钉子，一脸无聊地四处乱看。
周校长先是把他拉到椅子前扶下，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小南同学啊，咱们学校你可是来对了，虽然说这些年来我们清北率重点率比六中二中低一点，但是毕竟是百年老校，师资还有基础设施这一块绝对不差的。”
江南坐在椅子上，腰却没塌下去，依旧笔直，正随着周校长的话点头：“当然，我相信一中的实力。”
周校长还在看资料，啧啧称奇：“这成绩，说要转来我们学校谁信啊?”
她虽然嘴上在反问，笑却没停过，显得得意极了。
江南摇了摇头：“您谬赞了，不过是多读了一点书而已。”
“切，谄媚。。”旁边那个男生撇了撇嘴，似乎对江南这副姿态很是不屑。
“白米，你这是什么态度?！”周校长笑意变淡，呵斥男生。
“我就这态度，您要是看不惯，那您别招我进来啊。”
白米翻了个白眼，翘起的二郎腿不停抖动着。
“白米！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特长生就有什么优待，我们一中这样的人多的是，不缺你一个。”
白米听她这么说，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走。
“诶?！你干嘛去?”
“您不是看不惯我吗？我这就出去不给您添堵。”
“誒，回来！你这孩子有没有家教?”
周校长越说越生气，但白米就跟没听着似的，继续迈步往前走，直到消失在窗户边。
“您消消气。”江南递了杯茶给不停喘气的周校长。
周校长喝了口茶，慢慢呼出一口气。
门被重重关上，白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钟表滴答，还在上课的时间，窗户被半打开，明媚之夏，暖光如蝉丝交织于房间之上，老师的讲课声、学生的朗读声被隔绝在高墙之外。
“他们都不知道你是谁，不要担心。”周校长开口道，语气严肃。
“。。。嗯，谢谢小姨。”
“这些资料我先替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想开了，愿意重新开始了，我就拿出来烧了。”
“好”
周校长葱抽屉里抽出一张照片，往江南那边推：“上面是你妈妈，那个时候她还在这个学校读高一。”
江南用手抚摸着照片，照片陈旧但看得出得到乐很好的保护，一点破损都没有。
照片上的女孩扎着两根马尾辫，身上红色的校服被时光酿成灰白，笑得很甜美很可爱。
“明明还是那么小的年纪，连自己的人生都理不清楚，就固执地认为自己懂得了爱，可结果呢?害了自己，还害了你。”
她声音里带着愤懑，似乎在替照片里的女孩感到惋惜和不争气。
江南抿嘴，上半身陷入阴影里，眼神有些恍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问道。
“她爱过我吗？”
周校长张了张嘴，知道答案，却又似乎不忍心伤害面前这个男孩，唯有沉默。
“咱们学校马上要军训，学生宿舍又满人了，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下，先来小姨家里住几天。”她转移了话题。
江南没有答应。
“没事儿小姨，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搬来搬去也挺麻烦的，就不打扰您了。”
周校长点了点头，感叹道。
“诶，好，也是，现在年轻人都不喜欢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住，但是你得照顾好自己。”
江南摇头，语气诚恳。
“小姨您不是老了，只是更加明智了，从外表上看还是个很漂亮的姐姐。”
“哈哈哈哈哈，就你嘴甜。”
“好了好了，你刚来内江，还没好好转转吧?小姨今天带你好好看看，我告诉你啊，这里虽然经济落后，但历史却非常悠久，值得。。。”
周校长抱起资料，突然掉了一页出来，她捡起，突然“诶”了一声。
“这里面怎么还有张助学金的申请表啊?”
江南拿起来看了看，本来低落的一个人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弯弯。
“小南，你笑什么?”周校长疑惑地问。
“我在笑，今天晚上有个人不得不赴约了。”
何真刚坐到座位上，屁股还没捂热呢，就发现自己的申请表不见了。
“你找什么呢?”周子其见他翻桌子便问道。
“助学金的申请表。”
何真随口回道，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不拖泥带水，更像是要去申请奖学金的模样。
周子其愣了好久才反映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你。。。家里很困难吗？”
何真点头：“我爸爸因为车祸去世了，我妈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的。”
他说得很轻松，甚至连声音都没压小，所以不光是周子其，周围一圈的同学都听见了。
“啊。。。。”
他们有的开始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何真，有的发出小声的感叹：“好可怜啊。”
“就是啊，他一定从小受过很多苦。”
他们班上女同学很多，男同学就那么小猫两三只。
女孩子嘛，总比男孩子要温柔细腻得多，何真又长着张看起来会“倍受凌辱”的脸，这下子，他算是引发集体性“哀悼”了。
何真心想这有啥的，我不还是好好地活到现在了吗？
所以那些目光他一律当没看到，依旧“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他到处找，找了半天，快把桌子倒过来了，最后一拍脑袋：呀，不会是跟那堆资料混在一起了吧。
他起身刚想去找，但又退了回来。
他不知道江南是哪个班的。
“何真，申请表不见了吗？要不我陪你去找老师再要一张吧。”
何真摇摇头：“申请表上已经盖好章了，再去找老师的话，会很麻烦。”
他顿了顿，然后说道：“我知道申请表在哪里的。”
周子其高兴地说：“那太好了。”
她看了看何真的神色，奇怪地问道：“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开心诶。”
何真撇了撇嘴：“我总感觉，我好像输了。”
“啊?”
用一句话总结学生在学校的一天的话，那就是：
度日如年。
特别是那些怀揣着其他心思，心不在焉的人来说，那更是煎熬了。
一下课，何真就急急忙忙地提着保温桶朝门口飞奔而去。
“诶诶”
刚想招呼他一起吃饭的周子其伸出手，却只能摸到他的“尾气”
“这急急忙忙的干嘛去啊。。。”她嘴里嘟囔着。
“找申请表去了呗，不然还能干嘛，去找女朋友啊?”
陈巧柔随口回了句，然后拉起周子其往食堂跑。
“咱们赶紧去抢饭吧，晚了只能吃空气了。”
夏天的黄昏比其他时候都要红，从东教学楼一直到西教学楼，染出一片绯色。
江南就站在一片绯色的中央，依靠在圆台上，树影梭梭，映照在他静默的脸上，无悲无喜。
何真站在旁边看，看了一会后，感叹一声美不胜收，才走到他面前去。
就跟有心灵感应一样，他还没走拢，江南就开口道：“今天好快啊。”
“你更快吧，高三不是应该拖堂吗？”
“我们老师很好的，特地提前放让我们多休息一会儿。”
“看出来了，连你不穿校服都不管。”
“哼哼”
江南从鼻间吐出一抹狭促的笑意。
“你们老师对你也很好呢，提前就帮你弄好了申请资料。”江南说。
何真接过他递来的纸，久久没说话。
“。。。是啊”
“怎么，感觉有负担吗？”
何真点点头。
“就是对我太好了，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是学生，还能怎么办?好好学习啊。”
“你这口气跟我妈一模一样。”
“是吗？哈哈。”
天空碧蓝如洗净的湖水，偶尔一只鸟儿飞过，便荡起阵阵波澜。
江南三下五除二就把面包吃完了，此刻正看着何真吃饭。
“。。。你要是吃完了可以先走的，不用陪着我。”
“哪有，我只是无聊而已，再说了，我回教室也没人和我聊天。”
“你这样的人也会交不到朋友吗？”
“那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交不到朋友呢?”
“。。。。。。。”
何真心想你这人会不会聊天，我夸你你怎么还损我呢?
“你。。。学习成绩很好吗?”
他决定转移话题。
“嗯。。。还不错吧。”
江南回答道。
“你是一班的吗?”
何真抱着保温桶，一边扒拉饭一边问道，他的嘴巴鼓成仓鼠屯粮的模样。
江南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低下头，胸口颤抖起来：“你真可爱。”
这人是不是有精神病。。。
何真无奈地重复了一遍：“你是一班的吗？”
江南摇头：“我不是”
“那你是二班的?”
“我是十班的”
江南随口编了个班级出来。
何真本来还在吃饭，听他这么说，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你果然是个混混！”
江南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冤枉透了：“我怎么又成混混了?”
“他们说，高三十班的人都是混混。”
江南失笑地摇头：“别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呀。”
他问道：“混混会找你一个礼拜，就为了给你送娃娃吗？”
何真摇摇头。
“那混混会替你保管一下午的申请表吗？”
何真又摇摇头。
“那混混会陪你吃饭吗？”江南又问。
“额，纠正一下，这不叫陪，这叫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碰巧在同一个地方吃饭。”
“唉，行吧行吧”
江南突然有些心累：“你老跟个刺猬似的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何真低头不语，心想我也不是针对你，只是你跟我这种人本来就不在一个世界，何必对我那么好呢。
他这想法来得不晚，和江南见得第一面就有了，谁叫江南穿得那么贵气，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块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手表。
那么闪耀，跟个小太阳似的，想装作看不到都难。
他回去偷偷查过，以他现在这个存钱速度，那可能等火星殖民了他才买得起。
江南不知道他这想法，只是过去敲了敲他脑袋。
何真吃疼地捂住，没好气地问他干嘛。
江南问：“你很讨厌小混混对吗？”
“这不是废话吗？你不讨厌?”何真回道。
“确实呢。”江南点点头：“那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混混，以后也绝对不会是。”
他倒没夸海口，那天刚出办公室，他就听见里面校长打电话的声音，说无论如何最近都不能让那帮学生惹事。
何真心想你怎么那么肯定，但是看着江南的眼神，却又鬼使神差地相信了。
“嗯”
“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嗯”
江南抬头望着天，天空湛蓝，太阳完完全全暴露在视野之中，火红张扬。
“这几天天气都很好啊，太好了。”
“是啊”
何真随口回道。
“你准备好军训了吗？”
“嗯”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