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廖叶、公孙星纬和武宜然笑着接手了原本属于南履霜的工作,让我们能够有一段独处的时间。
于是,我们来到了为南履霜安排的房间。
妹妹施加上了隔音魔术之后,让梅在门外暂做守候,自己则和其他人一同去协助进行防御工事的布置。
“你一直不断地给自己增添负担。”南履霜站在我的对面,轻轻摇了摇头,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看得出来她现在很想把我按到墙上骂一顿。“而现在,你又给自己加上了一个我,让我成为了拖累你前行的负担。”
“……我有点没想到,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看着她宛若红宝石般美丽而闪耀的眼瞳,而其中亦不断泛着轻波。
“你真的清楚我身上所要背负的责任,而不是仅仅如同胡言乱语般的豪言壮语?”
看得出来,她很生气,非常生气。
“难道你身上所背负的东西,会导致比现在我们所处的末世更糟糕的情况?”我挑了挑眉毛,分毫不让地反问道。
“啊确实如此,”我的语气一转带起了些许的自嘲。“倘若一位甚至多位邪神控制了和阿克夏书馆的馆主最亲近的人的话,那确实比现在的末世要糟糕得多。”
她轻轻咬着嘴唇,朱红的眼瞳不断向各方跃动着,看得出来她正在寻找反驳的话语。
“更何况在目前,想要抑制住,乃至于解决掉你的诅咒,除了让你成为馆主之外,就只能让身为馆主的我们与你建立更深的联系,甚至于可以说,将我们与你绑死在一起。”
“所以在理性上讲,这样是对人类、对你最好的方法,通过建立这段关系,保证我们能够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并在将来,尝试解决存在于你我身上相似的问题,以共同迈向能够彻底挣脱外界枷锁的未来。”
我的眼眸中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层轻薄的悲哀,以及那掩藏在一戳就碎的玻璃外壳之下的,那寒彻入骨的绝望与恐惧,促使着我迫切地作出一系列的行动。
“还是说,你会彻底地离开我们,以让你的诅咒不会影响我们或者让我们担忧,但同时让我们失去最值得珍视和依靠的伙伴,以及我和小萱直至现在的,那唯一能够依赖的人?”
“……不,我不会。”她咬了咬牙,缓缓说道。
“不论如何,谢谢你,能和我们在一起——而从感性上来讲,我,不,我们爱你,南履霜。”
“我是个贪心的人,南履霜学姐,但我却无法抑制住这份贪心,不,倒不如说正因为我在努力遏制这份贪心,所以才会在这时遭到反噬。”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正因为我成为了你的同伴,所以才让你抑制不住的?”
听到这质问之声,我的话语顿时停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去再次用谎言或者部分的真相来掩盖更深层的真实,但我最终还是,将我的真实和盘托出。
“……是的,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那么我们将只不过是有过数面之缘的熟悉的陌生人。我们之间有过接触,但恐怕也就仅限于此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无耻,毕竟这和道德绑架没什么区别,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说出这种话的自己,并永远憎恨着向她这么说的自己。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的确是事实,在这方面我不喜欢也不愿意向她说谎或是隐瞒。
况且,这的确能增加她同意的概率……大概。
“那当时你为什么要在给我占卜的时候使用你的能力?”
“临时起意,我承认我也想在你这个被万人景仰的天才学生会长面前露一手。这就是所谓天才的好胜心了吧,嗯哼?”
我故作轻松地说出了堪称为挑衅的回答。
“……”
她紧锁着眉头,沉默着。
“你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去找梅占卜下,或者我现在给你抛个硬币。”
“不,我相信你。”她一抬手,打断了我的话语。
“你至少在我面前,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谎话,就像你在墨萱面前那样。只不过和她不同的是,你对我有隐瞒,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依旧是太短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瞳中也出现了紫色的泡影,如此易碎而捉摸不透。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因为这事实令我如此愧疚。
“实话实说,墨坷馆主,我很敬佩你,能够主动扛起这个责任,并拼尽全力地去履行它。”
“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就算是我,也被你先天和后天所拥有的魅力所深深吸引,尽管我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你先天所拥有的血统,你所谓的‘诅咒’和‘赐福’。”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墨坷,在那个深蓝色的帐篷里?”
“记得,学姐,我一直都会记得——”
她再一次,接下了我原来要说的话。
“——工作上的不顺与挫折,观点上的碰撞和交融,也因此而结下缘分的二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以及,被这个与自己结下的人,夺取了为之奋斗不息的目标。”
“……是的,这一切我都算出来了,然后,让其经历了在现实中的验证。”我咬着牙,有些艰难地说着。
“但是就像我说的那样,你对我有所隐瞒,而非像是对墨萱那样无所不谈,你当时那复杂的表情告诉了我,而我也回去稍微接触了一些相关的书籍——”
“但是,我依旧希望你作为解牌者与预言家,告诉我你对我隐瞒的解读。”
“……那最后的结果实在是过于难以置信,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一度怀疑其正确性。”我捏着眉心缓缓说道,似乎在我的记忆中又回到了那几乎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的小天地之内。
“但是没错,翻开的那张塔罗牌是大阿卡那中的恋人,而在那个位置出现的它,所代表的肯定不只是所谓的缘分,而是刻骨铭心的爱情。”
“更别说还要加上一些象征着联合与爱情的圣杯之类的牌了,而它们几乎都是正位。”
“随着这些预测一个接一个地被该死的现实所验证,我的内心也愈发地不安——我真的会有除了小萱之外的爱人吗?以及,这段感情会因什么而开启,又会不会戛然而止?”
我在干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赌博,但这一次赌博却不算是我赌的最大的一次,毕竟,这一次可是有保底的,只是不知道保底会是多少次才到罢了。
而且我敢于保证,这一次单抽的出货率高达85%——虽然还是有点低。
“那么,还记得我们在学生会中的对话吗?平心而论,即便没有先天的能力,你后天形成的魅力依旧如此令人着迷。”
“不卑不亢,不论对谁都尽可能地在尊重的同时平等相待;长袖善舞,不论是谁都可能成为你的朋友和同伴,并被你的一言一行所鼓舞;热情温柔的同时又冷静理性,意气用事却又步步紧踏现实,谦逊有礼却又在自傲之处毫不退让;更别说——很抱歉,我用过一些特殊的手段查过你的经历,你并非只是如同看上去那样温和,你同样也有着……足以被堪称为冷血残酷的一面,在那大漠黄沙之中不知保护了多少人,又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
“但是对于你的这份感情……我很抱歉,我虽然理解并接受,但我却无法进行应当的回应。”
“……身份原因?”在长久的聆听之后,我终于咬牙切齿地憋出了这句话。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传颂者,但你是馆主;我尚且还算普通人,但你是魔术师,所以……”
“嘁……”我继续咬牙切齿地,慢慢从自己的牙缝中挤出一字一顿的话语。“不论古今中外,身份原因永远都是阻挠感情的重要因素,但是这可不能成为阻挡我,或者我们的理由。”
“毕竟,我身体中血液的来源乃是几乎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即便过程艰险困苦,饱受质疑,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生下、养育了我们。”
“更何况,看看我和小萱吧,诚然,我们是兄妹,但是我们依旧不论在感情还是生理上,都成为了彼此生命中的另一半,所以我认为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我停下追求你的脚步。”
“唉……以及,我不想让你卷入我们家族和企业的权力漩涡中,你需要应对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因为我的原因而给你增加负担。”
“真是无比现实的问题,但是一切权术斗争都将在我们面前化为乌有。”
“墨坷,这是……”
“不可能,对吧?”这次该轮到我生气并且意气用事的时候了,不是吗?
“但是我说过,魔术师对比普通人来讲是无死角的强,他们的所有阴谋暗算都会被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小萱的脑海中,我也能通过推理、预测和验证来将他们所有的影响一一展现甚至于拔除。”
“而倘若他们让我生气了,或者严重地伤害到了你、梅、沙之书,或者是小萱中的任意一个人,那么我会不顾消耗也不计代价地把他们变成……不,让他们的威胁彻底消失”
“更何况我还是阿克夏图书馆的馆主,虽然书馆遭到重创,但是就算如此,他们也不敢对我动手。所以关键还是你,南履霜,我问你,倘若抛开,不,应该说,当现在我证明了我可以消除这些客观条件的制约之后,你在主观上愿意接受我们吗?”
“……馆主,你会谈恋爱吗?”
——某种意义上算是勉强成功了。
“我不会,难道履霜姐你会?”
“……我只在小说里看过。”
“我连半本正经的恋爱小说都没读过。”
“那你还和墨萱……”
“……我们跳过了谈恋爱这一步骤,直接在事实上成立了不知何时会在形式上执行的夫妻关系,就算不提过去,我们现在也是共享同一条生命。”
“……”
沉默,如同死寂般的沉默。
“……梅在两天前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过能遇到我们实在是太好了。”
“……还有呢?”
“没有了……所以,履霜姐,请告诉我,你现在,对我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
“?”
“为什么这该死的命运,让我直到现在,才能够与你们成为同伴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她的双手突然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肩膀。与此同时,她低下了头,似乎是不愿让我见到她哭泣的样子。
她大声地哭喊着,抱怨着,将她所受过的所有委屈,拥有着的所有不甘和愤怒,一齐向我吼了出来。
“你知道我这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每一天我都活在他人的期待和禁锢之下,除了梅和攸宁之外,没有人了解过我为了这些该死的成绩和期待所付出的努力!”
“没有人会同情我,没有人会理解我,他们只是把我的所有表现看做理所应当,把我当做在我虚弱的时候可以随时抛弃、替换掉的工具!”
“没有人看得到我背后付出的所有努力,而在几乎所有人的口中,我的所有努力都被当做理所当然的,先天所拥有的天资聪慧!”
“没有人看到,在多少个日夜,我发奋苦读,挑灯练剑,就为了能够证明自己,能够承担起这该死的责任!”
“为什么偏偏是我,在失去双亲的同时,承受着沉重的诅咒与非议的,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的年幼的我,让这样的我承担起守护这里的重担!”
“为什么,我偏偏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中,这样死气沉沉,充斥着阴谋暗算的家庭中啊?!”
“为什么,为什么能够真正地理解我、包容我、肯定我、喜欢我、爱着我的人直到现在才出现在我的眼前,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们会在那时候出现在我的眼前,告诉我你们抢走了馆主的职位,还出现在我的面前,亲口告诉我你们没有尽到守护好阿克夏之火的职责!”
她大声地嘶吼着,嗓音逐渐变得干哑。
要是没有隔音魔术,要是还有其他人在场,她绝无可能抛弃她所一直维持着的坚强,向我哭诉着这些。
“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勉强用理性仔细辨别着她愈发破碎的语言中,哪些是气话,哪些是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过,很明显地,比起用理性辨认,还是用感性来行动更有效些。
于是我伸出了双手,将她紧紧地搂到了怀中,让她的头轻轻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就像我一直希望我能为她做的——给予她一个支撑一样。
而同时,这也能让我遵循她的意愿,让我看不见她那哭泣着的脸庞。
浓郁的薄荷味在我紧紧地抱住她的同时直冲我的脑海,让我的精神清醒了不少,但再怎么清醒的精神,也不能阻止我在这种情况下用本能去做些“不清醒”的事情。
我凑到了她的耳边,那千言万语,在我的口中仅化为了直白到甚至可以说干涩的道歉与安慰。
“对不起,履霜姐,我们来得太晚了,之前的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在机缘巧合下夺走了你一直为之而奋斗着的目标。”
“对不起,之前的战斗我们太依赖你了,对不起,之前我们都没有察觉到你这些负面的感情。”
“对不,起……”
渐渐地,或许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或许是怜悯与同情她所受的磨难,或许是愤怒于她所受到的不公,我的声音也开始逐渐地哽咽了起来。
我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同时一道热流不听话地从我的眼角流出,浸润了我的脸庞。
“呜……”
她也失去了哭喊的力气,将头轻轻倚靠在了我的肩膀上缓缓抽泣着,只不过她的身体还在轻轻颤抖着。
就像一个不断透支着自己,奋力朝着自己目标前进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能依靠在他身上休息的人一样。
尽管令我自责的是,这个她所依靠的人正是夺走她一直为之而奋斗的目标的我。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以期望能起到哪怕是一点点安慰她的作用。
在我的右肩上,纤薄的衬衫已经被泪水所浸透,给我带来了一丝潮湿的暖意。
仿佛是在宣泄对我所拥有的一切与我所不用承担的一切的嫉妒一般,她放在我背后的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脊背,令我敏感的皮肤感受到了让我蹙眉不止的刺痛。
“履霜姐,对不起,对不起……”我咬着下嘴唇,用自己制造的疼痛感来试图掩盖这份我自愿承受着的刺痛。
“馆主……”
“嗯。”
“你能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请求吗?”
“请说吧,姐姐。”
“能在这个夜晚,仅仅陪着我一个人吗?”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