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盛放着一株应景的红蔷薇。
红蔷薇赖以生长的黑土之后,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钢铁平原。肥沃的黑土被鲜血染红,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与令人反胃的机油味。钢铁平原之上,炮火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无数道橙色的火光伴随着开炮声来来往往,时不时还有刺耳的回声,以及钢铁摩擦碰撞的巨响。
但是,大约半个小时之前,这片钢铁平原还尚未存在,而是一道不怎么宽,却令人绝望的沟壑。
西部战区是人类目前战线推进最为靠前的战区。人类所组成的统一联盟圣盾联邦的军队已经收复了西大陆约百分之三十的土地,在这场已经持续了三百年的战争中,西大陆取得的进展最为显著。
不过,此时此刻,西部战区的部队却面临着一场相当艰难的高地掠夺战。一个月前,八十号混合打击群和八十六号边区部队便联合对这处高地发动突袭。起初,“敌人”的战线后退得极快,胜利似乎唾手可得。但是,三周前,“敌人”却借用这条沟壑,以及此处山区天然的高低差,强行将战事拉入了白热化阶段。在此之后,联邦军的多次强攻都未能取得显著成效,还损失了大量兵力,后援补给也越来越吃紧,若是继续拖下去,他们就只能宣告失败,为防止被其它方向的敌军偷袭,退守到联邦军最近的据点,使这一个月的努力化为泡影。
黛雅是代号为“血蔷薇”的圣盾强袭部队的一员。所谓“圣盾强袭部队”,是由四位圣盾联邦认定的“准英杰”所组成的小队。而所谓的“准英杰”,则是拥有远超常人的作战能力的,被誉为“人类最终防线”的异常强大的个体。他们所拥有的人类独一档的单兵作战能力,使他们往往可以决定一场小规模战役或者军事行动的走向,因此,他们也被称为“圣盾的利剑”。
“血蔷薇”在三天前接到了指令,前来支援西部战区此次的军事行动。圣盾联邦不会直接把准英杰投入战场,对外宣称的说法是准英杰的数量实在是有点少,随意投入战场的话,损失任何一个人对于全人类而言都算是失去了一张宝贵的底牌。这自然是一个正确的角度,但原因肯定不止如此。
“血蔷薇”来到这片战区后,战事的糟糕程度着实出乎了她们的预料。在她们的帮助下,“敌人”的反扑被瓦解了好几次,但那道沟壑仍然使联邦军队的战线无法向前推进。圣盾强袭部队不是神,她们没有四个人直接灭掉“敌人”一支军队的能力。
而半个小时前,在没有事先通知八十号混合打击群与“血蔷薇”的情况下,八十六号边区部队做出了执行“铁岳战术”的决定。八十六号边区部队的指挥在临时作战会议上只就此事提了一嘴,并表示一定会解决沟壑的问题。
这是黛雅第一次与边区的部队合作,她并不了解边区部队那些稀奇古怪的战术,所以当时她并没有提出什么质疑,只是感到些许疑惑。而八十号混合打击群的总指挥则是一脸凝重的模样,但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最后,“铁岳战术”得以执行。当黛雅看到八十六号边区部队的少年兵们——更正,是八十六号边区部队光荣的战士们,驾驶者联邦研发的人型兵装“瓦尔基里”义无反顾——或是理所当然——地投身沟壑时,一股反胃的感觉袭击了黛雅的大脑。
“敌人”的炮火顿时铺天盖地地投射过来,无数高射炮弹落入沟壑,将投身其中的“瓦尔基里”炸得支离破碎。轰炸持续了约半小时,三百多架“瓦尔基里”的残骸——混合着人类血肉的破铜烂铁,填平了这道沟壑,为八十号混合打击群与“血蔷薇”铺平了发动强攻的道路。
而后,便是人类军几乎歇斯底里的反攻。在八十号混合打击群的炮火掩护之下 “血蔷薇”强袭部队快速穿越了这片由血肉与钢铁组成的平原,直接捣毁了“敌人”的最前线。而后,便是某种意义上的屠杀。由于需要应对八十号混合打击群不断前推的攻势,敌方的前线火力想当分散,“血蔷薇”强袭部队借此机会,接连摧毁了数个火力点,将胜利的天平拉到了人类这边。
完全肃清敌军后,人类军着手对此处战略要点进行了最基础的布置。几张简略的军帐篷搭了起来,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不少人都有意识地不去看约数百米外那片凄惨的场景,但规模不小的搜救行动也已经展开了。
黛雅并不属于搜救小队,八十号混合打击群的总指挥也无权命她前往搜救,但她仍然步入了那片钢铁平原。
令人反胃的一幕映入眼帘。一命看上去只有十八岁左右的少女,以倒吊的姿态从废墟中探出上半身来,她的下半身被压在了钢铁之间,双臂下垂,两眼无神。
没有,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黛雅继续走着,时不时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已经变成废铁的“瓦尔基里”。她的内心只是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他们——八十六号边区光荣的战士们,他们投身沟壑之时,黛雅没有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任何东西。对死亡的恐惧也好,对自我牺牲的热血也罢,他们仿佛没有什么感情,仿佛这对他们而言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
对于死亡的理所应当。
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你在这儿呢。”
黛雅注视着一堆变成了废铁的“瓦尔基里”时 背后传来了呼唤声。
来者是一名少女,她的长相相比黛雅年轻了一点,在十八十九岁左右,象征东大陆血脉的黑色短发尚未及肩,穿着打扮可以称得上潮流,与黛雅的特制军装,甚至与这片钢铁平原相比都略显违和。
“......雨止,我问你。”
“怎么了吗?”
“换做是你,你会那么理所当然的冲下来吗?”
少女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周围的瓦尔基里,黛雅没法从这位作风神秘的少女的眼神中读出她具体的感情。
少女沉默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
黛雅哑口无言,毕竟她内心大概也猜到了。
“……找个方式为他们哀悼吧。”
“说的也是。”
黛雅接受了雨止的提议,将自己头顶的军帽摘下,对着这片钢铁平原,这片由血肉组成的钢铁平原,行了一礼。
——
看着黛雅面无表情递交上来的调职申请书,罗德里戈一时之间有点语塞。
这里是一号人工岛,即圣盾联邦的总部。在完成西部战区的支援任务后,“血蔷薇”强袭部队按照要求回到总部复命,并等待下一次的调配。
“中校——现在应该是上校了。我再确认一下,你的这份调职申请书是认真的吗?”
兴许是从未见过这种请求,罗德里戈平日里那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波澜。
“非常认真。”
“那——好吧。虽然我的军衔比你高,但我没那个权力去阻拦准英杰……不过恕我冒昧,黛雅上校,事关重大,我必须将此事告知于主教。毕竟是准英杰的调职申请。”
听了罗德里戈的话,黛雅的内心紧张了起来。准英杰在圣盾联邦内部的实际权力确实近乎无穷大,即使眼前的罗德里戈是将级的军衔,名义上也是准英杰们强袭小队任务的发布人,他也无权命令他们。但准英杰之上,仍旧有着他们无法撼动的权威——圣盾主教,即圣盾联邦的首领。
而这一代圣盾主教,不但其本人算是神出鬼没,作为准英杰的黛雅也没见过几次,更重要的是,那位主教的脾气想当古怪,亦或是,行事风格成谜——总而言之,不像是个正常人。
黛雅离开了指挥官办公室,接下来她必须回避。
“——结果如何?”
迎面而来的便是黛雅的四位好友。除了雨止以外,有两人与黛雅一样属于“血蔷薇”强袭部队。提出问题的人并不属于“血蔷薇”。
“别着急,倪雪……罗德里戈要通知主教。”
听罢,身着白色制式服装,一头雪白的长发扎成马尾的,名为倪雪的少女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那倒显得我有点多管闲事了。”
“……额,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通知主教吗?那这件事可能不会有那么简单啊。”
接过黛雅与倪雪话头的是叫做露露耶,只看长相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她是“血蔷薇”的一员,真实年龄与黛雅是一样的二十岁,粉色系的便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很适合她了。
“不过,为什么黛雅你要提出那么奇怪的要求呢?”
提出这般一针见血疑问的女性,是“血蔷薇”中最早成为准英杰的成员,星罗。黑金相间的便服配合上醒目的单片眼镜与金发,让她浑身都透露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气息。
“……嘛,因为我想了解。”
黛雅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容。她向罗德里戈递交的调职书,其内容,正是申请从“血蔷薇”强袭部队调配至某处边区部队。
心领神会一般,雨止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想了解边区部队的士兵,到底是什么情况。”
黛雅这么说着,走向了一旁的自动贩卖机。当硬币落入机器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伴随着“哐当”的一声,让常人敬而远之的罐装黑咖啡掉落到了取货架上。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血蔷薇’最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任务指派了。”
正如露露耶所言。圣盾联邦的强袭部队并不只有“血蔷薇”这么一支,而需要强袭部队出动才能完成的任务也是少之又少,因此,若一支强袭部队完成了近期指派的任务,那就说明在正常情况下,他们至少几个月都不会接到新的任务了。
而黛雅是准英杰,即使黛雅此时递交了调职申请书,凭借准英杰的身份,她也随时可以回到总部 回到“血蔷薇”。
“黛雅,人类这场仗已经打了数百年了,战士为了胜利而牺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雨止看向黛雅,从发言上看她是在安慰黛雅的心情,但她的语气却显得有点没有底。
“我看到了……”
黛雅抠开了罐装黑咖啡的拉环,轻轻抿了一口,
“……我看到了他们赴死时的模样。那不正常,那不是一名即将牺牲的英雄该有的释然或者是自豪,那只是,宛如正在经历日常生活一般的态度。我只是有点……难以理解。”
看着眼神略显呆滞的黛雅,倪雪拍了拍她的肩。她并不属于“血蔷薇”强袭部队,但她从学生时代便与黛雅相识,后面两人共同成为了圣盾联邦的准英杰,因此,她算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黛雅的人。
“反正你只要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说什么放弃了吧。我不知道你在西部战区看见了什么,不过,我相信你。”
“谢了,倪雪。”
“咦~谢了,倪雪~”
你俩很烦唉。
露露耶刻意用搞怪的语气复述了一下黛雅的话,用移开了把受不了写在表面上的视线。对此雨止和星罗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指挥官办公室的门被打开,罗德里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袋不怎么厚的文件。
在黛雅强烈的预感下,罗德里戈迈着稳健的步伐朝她们这边走来,并将文件递给了黛雅。
黛雅将文件拆开,里面是自己刚才递出的调职申请,不同的地方在于上面已经盖上了红色的印章。
“黛雅上校,你的调职申请已经批准了,请于明日启程,前往一百三十八号边区人工岛。你将以圣盾中央的名义担任一百三十八号混合打击群的总指挥以及总技官。具体任职时间不定,总部若有需要,请立马返回。”
黛雅一时之间怀疑自己听错了——混合打击群的总指挥,同时兼任混合打击群的总技官。主教......莫不是真借这个机会让自己去填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