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又一遍冲上海滩，打湿碎石，和平常一样。
平常的一天，日复一日，几乎没有哪里不同，绸昉甚至觉得自己才刚踏入珀布伦的学院。
稍不留神，时间就从指缝中溜走了。
“考，考完了？”
绸昉茫然不知所措，望着蔚蓝的海。
走出考场的她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正捏着笔攻击令人讨厌的试卷；
三年时光有如朦胧的错觉一闪而过；
只有夏日刺眼的太阳和海风告诉她已经过暑假了，而且再也不会有放假-上学-放假这样的痛苦轮回。
“果然跑这儿来了。”
索菲·克如斯；绸昉的妈妈挑着容易落脚的石头慢步走来；“考得怎么样？难吗？”
“呃，忘记了，脑子有点迷糊。”
绸昉感觉大脑放飞自我，脱离了肉身，轻飘飘，提不起精神和注意力，也不能让眼神聚焦；
飞到九霄云外遨游天际，沐浴在云朵和海中，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无比得松弛；
绸昉像触发了关机键一样，短暂摇晃后倒进妈妈的怀中。
“绸昉，绸昉？绸——”
“妈，我没事，只是感觉轻飘飘的，想睡觉……”
绸昉软绵绵的身子没有骨头似的，说没事，妈妈怎么可能相信，欲要开口询问哪里不舒服，见绸昉呼吸平缓地闭上了眼，发出酣睡的呼呼声。
“这孩子……”
妈妈小心翼翼地扶着绸昉，坐在石块上，让绸昉躺在大腿间。
孩子可爱的睡颜，翕动的鼻翼，让她眼里缀着泪光哑然失笑，回想起了从前。
十七年前，她是一名小有名气，热爱探险的冒险家，喜欢穿梭在废墟与丧尸群之间寻找旧时代的遗物，或是接受城市的委任，在高危区布置信标或者采集样本；
与几个伙伴一起出生入死，几度丧命，每次探险结束，就坐在酒馆里用酬金大喝特喝，未曾想过往后的人生如何度过。
一次任务，跟随装备精良的车队接近「星变」进行采样考察，突然出现的恶魔子嗣一瞬之间带走了很多人的性命，一场屠杀，幸存者寥寥无几。
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特别是熟悉的，早上还和自己开玩笑的友人连尸首都没剩下；忽然孑然一身，对她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她开始害怕，恐惧，从前她不怕的，现在变得无比恐怖，光是提起，她就会感到背后发凉，担心四周会不会跳出来什么东西；
噩梦不断，怪物模样充斥着每天的梦境，死去的人的脸不断浮现在她眼前对她微笑；
她又自责又自卑，以往死里逃生她会觉得自己运气好，命大，现在则是厌恶，似乎自己应该也死在那里，同自己的伙伴一样灰飞烟灭。
在恐怖的暴雨过后，她最后一次出城，目的便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无止境的噩梦，她下定了决心，命运却无情地把她的决心随意否定。
经过旧时代湖中之国的遗址，现已是荒漠戈壁，唯有残垣断壁告诉世人这里曾经有过一个无比美丽的国家。
在一座早已看不出形状的石像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咿咿呀呀地哭着；
娃娃长得很可爱，脸蛋软嘟嘟的，一黑一灰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她抱起婴儿，环顾四周；
崩裂的石柱孤独地静静矗立着，排成走廊的样子，通向无法辨认的雕像与她，还有她。
那一天和十七年后的今天一样，天空蔚蓝，几朵白云悠飘，空气清爽怡人，有太阳，却不是很热，她怀中抱着一个孩子。
孩子底子不错，就是很调皮，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无论她如何告诫孩子不要去了解危险的事物，孩子都会偷摸着想办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她感觉总有一天，孩子会走上与她类似的道路；
孩子越大越不听讲，后来吵了一架，她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哭泣后吐露了许多；
孩子就再也没有和她吵过架了；虽不是事事都顺着她，相比之前已经改变了许多。
她也看开了，不再阻拦孩子，让她无拘无束地生活，偶尔呵斥几句就得了，只求她珍爱自己，爱惜自己。
再后来，孩子十四岁那年在她面前毫无预兆地昏迷，吓坏了她；
到了现在，孩子做噩梦，晕倒，精神错乱已是偶尔出现却无法习惯的事情。
医生告诉她，可能是天生原因，或者将她捡回家的那一天，孩子接触过会导致思维污染的东西；不管是哪一类；
迟早有一天，这个黑发少女，她的孩子，会陷入无尽的癫狂之中；
或是永远溺死于虚幻缥缈的梦境里。
命运总是反复无常，喜欢捉弄人；
在旧文明盛极一时，又瞬间毁灭了它；
在索菲·克如斯重振自己精神时，又马上动摇她。
无力感席卷全身，她重重叹了口气，想要把闷在胸口的忧愁呼出却无济于事。
“阿姨；”
身后传来耳熟的男声，回头看去，索托斯.卡德尔正站在高高的水泥路上。
“她又犯病了？我看她出考场的时候就左摇右晃的，一下子没入人群中不见踪影。”
“嘘，她睡着了。”索菲·克如斯摆手示意索托斯凑近一些，好小声交谈，待他跳下水泥路，跨过碎石走来，她又开口：
“毕业后打算去哪里？科研部还是教育部？该不会是武装部吧？”
“都不是，阿姨，我打算…”
“阿姨尊重你的想法，但不要仅仅为此；”索菲低头看着怀中呼吸均匀，睡得正香的少女：
“为一个将死之人放弃自己的前途，是不可取的，你有能力，可以有更好的未来，至少不需要为钱所累，埋怨世道无聊不公。”
“未来什么的怎样都好；”
索托斯有点激动地提高了音量，余光扫到绸昉，又把声音压了下去；
“不是自己想要的未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想再多陪陪她。”
“我也何尝不想呢…我看着你和她一起长大，你多少也算我的孩子，望女成凤，望子成龙，我更想你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如果你固守己见，等到你孑然一身时，我敢打赌，只有无尽的空虚在等着你，换做她，也不想看见你颓废消极的样子吧？”
“您说的对……但是…”
索托斯欲要开口，又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面无表情的脸，眉宇间却透露着伤感，他断断续续地说：
“但是，终会孑然一身不是么？我又能怎样面对？你呢？你会怎么做？”
索托斯盯着索菲的眼睛，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祈求帮助，等待一个无所谓的答案。
索菲轻轻抚摸着绸昉发额头、发缕，淡淡开口：
“试着做点什么，名留青史永垂不朽，或者世人唾弃臭名远扬，然后‘离开’，去和绸昉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听她一句嘲讽或是别的什么，最后投胎转世。”
索菲的笑容充满惆怅，又十分毅然，就像从前准备赴死的那时候。
“唔…”
索托斯沉默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