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似乎还没注意到阿澪的到来。
阿澪站在走廊口,不知为何,有些犹豫。但她终究还是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空旷地板上回响,像一串轻微的水珠敲击。
Archer第一个转过头,双眼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睁大了些,接着又像压下情绪一样,神情平复,只是微微点头。
“……阿澪,好久不见。”
阿澪嘴角牵动,似笑非笑:“嗯,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没想到还在啊?这高帽是……”
“伪装。”Archer平静地答。
她手指搭在那顶夸张的大帽檐上,像是确认它还稳稳地在头上。
“角不会被捂得不舒服吗?”阿澪忍不住问。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垂下眼睫。
阿澪轻轻“嗯”了一声,低声说:“……真是辛苦你了。”
语气里没有嘲讽,只带着一点难以掩饰的无力。
在自己的故乡,还不得不戴着帽子掩饰身份……这到底算什么?
她没说出口,但她们都懂。
气氛短暂凝住,鬼笔环胎那边还在和窗口的工作人员低声交涉,念着什么条款和费用减免,声音哑哑的,却耐心极了。
阿澪静静地看着Archer,“谢谢你们把我送过来。可以告诉我...纱名都对我干了什么吗?”
“你不知道?”Archer说。
“当时...我的脑子被不甘填满...我根本不知道我那时候被纱名做了什么,只听到她窸窸窣窣几句话,还有非常疼的感觉。”
“那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了。”
“咋啦?”
“你被反复虐杀,肢解了无数次。”鬼笔环胎从缴费窗台转过身子,半倚着柜台,一只手支撑着疲惫的脸庞。
阿澪怔了一下。
“……什么?”
她本能地想笑一下,哪怕只是苦笑,可脸上的肌肉却根本动不了,像是被什么冻结住了。
她缓慢地转向那位戴软呢帽的女人,对方嘴角还残留着些许交涉后的倦意。
那双绿色眼睛静静地望着她,不含怜悯,却也不冷漠。
“你那时候的意识被保留下来了。”她说,“每一次断裂、重组、再断裂,你都记住了……只是现在的你,不记得了而已。”
“……你们怎么知道?”阿澪声音有些发紧。
“因为我们在那里。”Archer接上,“我们救你的时候,那台大机器怪物还在复制你身体的残片,不知道在搞什么,纯属虐待了。”
“……”
“但她失败了。”软呢帽女人说,语气不带起伏,“你撑下来了。这次,是你赢了。”
但阿澪却没有感到任何胜利的轻盈,只有胃底泛起的某种反酸。
她用力捂住嘴,胸口一阵悸动,像是有什么正在奋力从她记忆深处爬上来。
“冷静点。”Archer轻声说,语气和她平时比起来出奇地温柔,“你现在还很虚弱,别让情绪伤到你自己。”
阿澪点了点头,缓缓坐到候诊区的长椅上。
她靠着椅背,看着天花板的白光,像是要把脑子里某种纷乱的影像压回去。
软呢帽女人也坐下,手肘搭在膝盖上,转了转颈椎。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撑下来吗?”
“……”
“因为你有和我一样的构造。”她望向阿澪的侧脸,慢慢说,“我们不能死——或至少,不是用那种方式。”
阿澪侧过头去看她,眼神像是在抓住什么微弱的脉络。
“你……?”
“嗯。永生权力。”她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所以我们总会拼命保住每一块碎片。即使那碎片已经被踩进血里。”
“……你是谁。”听见这个只有FNE告诉过自己的名词,阿澪突然警惕起来,低声质问。
“别这样,澪离,我可是saber和雫的老同事了,并且刚刚才给你缴了5000万费用呐。”
阿澪猛地坐直,瞪大了眼睛:“他们的同事...等等,你说——五千万?!”
她的声音在诊所的走廊里炸响,连不远处还在办公的护士都微微抬头看了这边一眼。
软呢帽女人懒懒地笑了一下:“住院费、紧急构造修复、脑神经拼接,还有你这具身体的权属确认与回收手续……和之前你欠的三千万,加起来刚好五千万,不多不少。”
“你、你……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阿澪的脸色彻底变了,惊愕之中混着警惕。
“那倒没有。”鬼笔环胎挥了挥手,像是在驱散空气里的紧张,“只是最近约稿和模型的人变多了,以及我那部新连载刚好动画化了,预付分成还算不错。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干吧。救你,也顺便让我看看‘自己’在别人身上会活成什么样子。”
阿澪愣了一下。
她看着这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着的女人,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你不是来研究我的吧?”
“我早就研究完了啊,”鬼笔环胎摊摊手,目光落在天花板的灯光上,“我只是想看看……当我们被反复打碎,被碾成泥,被迫忘记一切之后,还能不能重新拼回一个完整的人。”
“你想知道我有没有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激情和爱。”
鬼笔环胎回过头,绿眸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阿澪没有说话。
她只是慢慢把脸埋进手里,肩膀微微颤动。
不知道是哭了,还是笑了。又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纱名也是被利用的对象,我不怪她,我得帮她。梨司铎,那个虚伪的城主才是真正的坏人,他用尖端的技术利用少女替他做脏活,明明可以直接让没有生命的机器人来,这不是精神变态是什么?”
“是么?”鬼笔环胎露出了一抹笑容,“你信基督教吗?”
“不信,你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基督教徒了。姑且来说,你口中的城主可以算是最后一个。”
“什么———?”阿澪还想追问,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澪离!你终于好了!我担心死你了!黛茜也在外面等着呢——!”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匆匆穿过走廊尽头泛着冷白光的转角。邢璐几乎是跑着闯进来的,风衣下摆还带着一点外头潮湿空气的湿意,像是刚从一场细雨里钻出来。
她一眼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阿澪,眼圈像是熬过夜,声音却兴奋得发颤:“你真的醒了……我还以为你、你……”
话没说完,她猛地扑了上去,一把将阿澪抱住。
“喂——”阿澪轻轻挣扎了一下,却又没能推开,“我……还没完全好……”
“啊!”邢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手,像是生怕再碰碎她一样,手却还是下意识地拉着她的袖子,“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太高兴了。黛茜在外面哩!”
她站定,又用力擦了把脸,似乎是想把眼眶的湿意揉回去。
“她也来了?”阿澪的声音有点哑,但扬起一个轻飘飘的笑。
“嗯,她在和医院的保安扯什么手续问题。”邢璐点头,然后压低声音凑过来,“我跟你讲哦,她这两天脸都快冷成冰雕了,一提到你就咬牙切齿,但又什么都不说。”
阿澪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收紧,“……对不起。”
“你别这么说。”邢璐认真地看着她,“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而且——”
她顿了一下,突然凑得更近了一点,小声问:“……你还记得纱名对你做了什么吗?”
阿澪一愣,目光微微闪动,转头看向鬼笔环肽和Archer。
鬼笔环胎挑了挑眉,并不出声,只是起身走到一旁,去接了杯水;而Archer依旧靠着墙站着,双手交叠在胸前,面无表情,但眼神静静地落在阿澪脸上。
“……记得一些。”阿澪低声说,“但也许记得太少了。”
邢璐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忽然,从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冷静而略带疲倦的女声:
“邢璐,不要围着她,给她点呼吸空间。”
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
阿澪抬眼看去,果然是黛茜。
她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身上的衬衣被雨水微微打湿,头发贴着面颊,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憔悴了不少,却依旧挺得笔直,像是一座随时准备爆发的火山。
她的视线从阿澪身上缓缓掠过,落在鬼笔环肽手里的水杯上,“鬼笔老师,别给她喝那个,她刚恢复,不确定那是不是你平时喝的那种‘加强版’。”
“啧,真没情趣。”鬼笔环胎将杯子晃了晃,嘟囔一声换了另一杯清水。
“你来晚了,鬼笔环胎告诉过你,澪离应该9点钟就会醒。”Archer低声说。
“我故意的。”黛茜淡淡回应,走到阿澪面前,踮起身子,像是在努力和她的目光对齐,“澪离...恢复的如何?”
“谢谢关心,我基本上痊愈了。”
“那就好。”她把手伸向她,“我们带你回旅舍。”
“...你可滚犊子吧!律师事务所那边又有人闹起来了,恐怕你得先回去一趟,而不是去旅舍。”邢璐语气不轻,看起来一脸头疼。
“哈?这些人也真是不会挑时间……”阿澪撇撇嘴,但也没说得太狠,像是心底也知道黛茜那边恐怕脱不开身了。
她转向邢璐,笑了笑:“那你先去吧,我这边还想跟她们俩聊聊……之前发生的事,还有……其他的。”
邢璐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既有担忧又有点无奈:“那你别聊太久。等你这边完了,先别回旅舍,记得来事务所,黛茜在那边有事等你。”
“嗯,我知道了。”阿澪点头,朝她摆了摆手。
邢璐踩着高跟哒哒地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回头看她:“你可别又一声不吭地跑哪去了。”
“放心。”阿澪扬了扬眉,“我现在有五千万债务人身份,跑路成本太高。”
邢璐噗嗤一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诊所内恢复了片刻宁静。阿澪回头,看着鬼笔环胎那张疲倦的脸,一时间,有点不知从哪继续。
“……你刚刚说的司铎是最后的基督教徒,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