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西翼,康复区的窗户被清晨薄雾糊得一层水汽。走廊贴着蓝色消音地毯,护士站灯光昏黄,几乎没有人说话。
阿澪径直走向前台。
“你好,请问……布里奇特·毕晓普,在这里住院吗?”
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瞥了眼她手上的手铐,表情一闪,没说话,只是低头敲了几下终端。
“她还在,”护士语气平稳,“病房在公民层西翼二楼,靠窗的 C-28。”
阿澪朝护士轻轻点头道谢:“……谢谢。”
她说完,转身往西翼二楼的方向走去。
走廊依旧静得出奇,脚下的蓝色地毯几乎将一切脚步声吞没。空气里是晨间特有的那种潮湿与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像是一种未曾苏醒的虚幻泡影。
她没有急着走太快,右手在风衣口袋里攥得微紧,掌心贴着金属手铐的边缘,冰冷而沉重。
雫已经许久没有和她联系了,她却因为想帮一个学生在这城多呆了半个月,还让诺希落得个生死未卜的下场。
“......唉。”
她拐过一个弯道、走到通往西翼的横向通道时,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闪”。
那不是医院用灯的频率,也不是设备提示灯。是镜头,是某种闪光灯。——有人拍了她。
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回头。只是脚步轻轻一顿,然后继续往前。
耳边却清晰地捕捉到来自走廊后方的两道低声交谈。
“妈妈咪呀,你拍她干嘛?你也喜欢她呀?!”
“说不上喜欢……只是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悸动。但是……!你知道这种照片做成NFT能值多少钱吗?难怪你赚不到大钱。”
“你疯了吧……?你就不怕被——”
声音在拐角处被抹平了,像被雾气吸收一样,再也听不清。
阿澪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只是嘴角微微一抿,眼神悄悄沉了一分。
这些事她已经见多了——被注视、被利用、被陌生人记录成“价值”。只要她还活着,还在这个城市里走动,就永远有镜头对着她,不管那镜头是出于爱、恨,还是贪婪。
“……现在NFT还值钱啊。”
她收回心思,继续走向布里奇特所在的病房。
那是C-28,一个靠窗的康复病房。走廊外已经有一缕早晨的光开始洇透进来,把门牌的字照得发白。
阿澪站定,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
门轻轻被推开,细微的“咔哒”一声仿佛划破了病房的宁静。
那是一间干净的病房,窗边一株风茄在晨光中轻轻晃动,空气里带着一种洗过床单的味道,还有点点消毒水的残留。
她坐在床边,穿着医院统一的浅蓝色病号服,纱布包裹着左臂,手上还有几道未愈合的细小刀痕。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医学书,字迹密密麻麻,看得出她并不是在随意翻翻,而是真的在看。
“……啊……澪离姐姐!你……好。”
布里奇特像条件反射一样坐直了,表情慌张,嘴唇抿得死紧,仿佛不敢相信对方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眼中的不安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羞愧、惊讶和……某种微妙期待的复杂情绪。
阿澪轻轻走进来,脚步落地无声。她没有穿制服,只是用一件普通的灰色防风外套将自己包裹得妥帖,额前几缕头发有些湿,像是走过雾雨。
她站定,眸子里带着柔和的光。
“好久不见……布里奇诺。”
语气平静,却有一丝轻柔的暖意,就像拂过走廊窗台的风。
“……嗯。”
布里奇特低下头,耳根泛红,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只好拽了拽衣角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我……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的。”
“为什么?”
“我之前……差点杀了你。”
阿澪走到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的小橘子递给她。
布里奇特下意识接过,却又愣住。
“……这?”
“医院的早餐太难吃了。我猜你没吃完。”她语气淡然,“我以前也住过这家医院。”
布里奇特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眼眶有些湿润。
她忽然低声问:“……我真的还能被当成一个学生吗?”
阿澪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看着布里奇特的脸,那双不再机械空洞的眼睛,现在依旧带着疲惫,却终于有人味了。
“只要你还想学,就还能。”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而且你早就不是别人的玩偶了。”
布里奇特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手指微微收紧。
“我……不知道要怎么活。”
“就先慢慢恢复。”阿澪轻声说,“你已经比很多人更勇敢了,布里奇诺。你选择了停下。”
病房陷入短暂的寂静,只能听见走廊尽头轻微的医械声,还有一只麻雀在窗外轻轻拍翅。
片刻后,布里奇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谢谢你,澪离姐姐。”
阿澪抬起头,看着窗外的薄光,轻声回应。
“别谢我。你还得好好还我治疗费。”
布里奇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鼻尖微红,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好啊……我会的。”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阿澪的声音不高,但却带着一种缓缓沉下去的安静力量。像水面刚落下一枚石子,波纹一圈一圈散开,最终沉入心底。
布里奇特抿了抿嘴唇,垂下眼帘,语气几乎听不见。
“……是电话。”
阿澪眨了眨眼:“……电话?”
“嗯。”布里奇特像是怕自己说得太快会惹出什么不该说的后果,“我……是接到了一个电话之后,才被‘要求’那样做的。”
“什么样的电话?”阿澪眉毛皱了一下,整个人微微前倾。
布里奇特像是回忆起那一幕,身子轻轻缩了缩,“一个……黑色的……电话。它响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它不是我的东西,是有人……提前放在我旁边。”
阿澪原本端坐的身体微微僵住。
“黑色的……老式手提电话?”
布里奇特点了点头,有些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它……接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来电,只是……只是开口就叫我邻居的名字,叫我替邻居为她做事。”
阿澪没有回应。她的瞳孔缓缓收缩,整个人像是忽然被按进了冰水中。
她缓缓站起身,声音轻得几乎没有气息: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是生意人之类的?”
“说过...”
“电话...电话...!这家伙在给我做局?”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忽然爆出一阵极度强烈的不安与愤怒,像是被突然勾起的恐惧从深海中抽了出来,死死缠住她的呼吸。
布里奇特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和眼神吓了一跳,手里的橘子滚到了床单上,没来得及接住,啪地掉到地毯上。
“澪...澪离姐姐..你...你认识那个电话吗?”
“(叹气)……认识。”
......
走廊仍旧寂静,只有偶尔的风声从空调通道里溢出,像远方冰冷的喘息。
阿澪穿过连接主楼和康复区的过道,手还插在风衣口袋里,拇指下意识在金属手铐的棱角上摩挲着,轻轻“咔哒”一声又一声。
电话。
那个黑色的老式手提电话,像诡异剧里的道具,一旦响起,就注定伴随着命运的滑落。
到底是谁?
最有嫌疑的人是谁?
——梨司铎。
就是他带走了诺希,让她现在不得不留在革新城里。
但布里奇特说的电话,却是个轻微变声加密过的女声。
不是梨司铎?
还是说,他只是让别人代为“发声”?抑或……这通电话根本不是来自他这一边,而是——
“另一个集团?”
“另一个……骨塔后的人?”
她心头浮现出许多熟悉又陌生的影子。许多她曾怀疑、曾交谈、甚至曾并肩作战的人。革新城是个庞大的怪物,它不止吞噬自由,也喜欢用各种样貌模仿人性。
“唉,反正想不到,还是别想了,还要给小奇特看看她爸爸呢!还没见过他...应该也是个勤苦的劳动者吧!”
B-11病房门口,走廊的尽头静得仿佛一口井。
窗上的雾气更浓了些,阳光被扭曲成了模糊的几片影,落在门牌上像淡褪的指痕。
阿澪站定,抬起手,敲了敲门。
咚、咚——
没有回应。
她稍稍侧耳,想听清里面的动静。
但门后,不是人声,不是脚步,不是咳嗽,也不是轮椅转动的咯吱——
而是——
“Ring……Ring……Ring……”
某种铃声。
阿澪眉头轻轻一皱,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走廊空无一人,护士站在另一端,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这个时间段照理不该会有人打座机——而且,病房里不是该没人配备这种铃声的电话了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护士铃误响了。
可这铃声太老了。
太像是那种,八九十年代的老式手提电话,粗重、尖锐、音质失真,仿佛从地下爬出来的声音。
⸸Ring…… Ring…… Ring……
她站在门口多等了十几秒,依旧没有护士过来,病房里也没有其他声音回应。
那股不安慢慢顺着背脊蔓延上来,如藤蔓缠住后颈。
“……”
她没有再等,轻轻推开了门。
“咔哒。”
门锁松动的一刻,铃声仿佛变得更响了。
病房的灯没有开,窗帘拉得半闭,昏黄的晨曦从侧边缝隙泄进来,把病床边的空气照成一片模糊的水雾。
空气中没有人气,只有潮湿的纺布味,无花果味,和一点点淡淡的铁锈味。
阿澪没有立即走进去。她站在门口,目光扫过病房。
——病床上有“人”。
不,严格来说,那不是人。
那是一团被子鼓起的轮廓,轮廓本该像人,但——却太瘦、太短、太规则了。
像一件什么硬邦邦的东西,被摆进了病床,盖上病服和被子,只留下一个圆鼓鼓的轮廓突兀地立在那里。
铃声,就是从那下面响出来的。
†Ring…… Ring…… Ring……
阿澪慢慢走近,脚步极轻,每走一步,鞋底仿佛踩在什么看不见的薄冰上。
她停在床边。
低头看向那轮廓。那不是身体,那种不自然的方角让她第一时间就排除了“人”的可能。
她伸出手,轻轻掀开了一角被褥。
——黑色的,老式手提电话。
正静静地躺在床中央,底下垫着一块压得扁平的枕头,而铃声仍在响,清晰,冷硬。
电话上没有任何品牌标志,只有拨号盘中心贴着一张早已泛黄的白纸,像是旧档案袋上撕下来的纸片。
上面只写了一行字和市政府的官方防伪印章。
“我们还会再见,澪离小姐。”
铃声忽然停了。
下一秒,电话自己跳了一下。
咔哒——!
通了。
她根本没碰它。
听筒自动翘起,一道声音从话筒深处挤了出来,模糊、柔和,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亲切:
†她的父亲已经因为你太慢而死掉了,如果你在24小时内还没有追查到我是谁的话,她也会死掉。
是个女人的声音。
阿澪的眼神冷得像冻霜,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却死死盯着那部电话。
声音轻笑了两声,像是刻意模仿“温柔”的腔调:
†你是要来查我吗?还是想——守着保护那孩子?
阿澪没有说话,只听着。
她从那语调里听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但又像是被某种机器处理过。
不是梨司铎...?
她心跳慢了一拍。
就这慢的一拍,一阵沙沙的电流声,然后——啪的一声,线路切断———
电话爆炸。
阿澪下意识唤出防暴盾牌,却因为手铐的抑制而失败。
强烈的冲击波伴随着炸裂的金属音在病房里轰然爆开。
灰尘、玻璃碎片、破裂的棉被和带着焦糊味的塑料壳四散喷飞,整个病床像被重锤砸塌,塌陷下去。墙壁上的氧气接口被震断,冒出细细的白色烟雾,窗帘起火,焦黑的边角迅速吞噬了原本的光线。
阿澪被爆炸直接掀了出去,撞上左侧的医疗柜,铁质边角刮开了她的肩膀,手铐在反射中撞击墙面,发出沉重的“咔”的一声。
她摔倒在地,耳边是那种爆炸后特有的——耳鸣,像千百只蚊子在鼓膜上振翅,嗡嗡嗡地无法消退。
“嘶……!”
她咬着牙,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风衣半边被震裂,左臂在渗血,但眼神依旧冷静到近乎可怕。她第一反应是去看门——
门已经被爆炸的气浪扭变,门框塌陷,但没彻底封死,她硬是靠着身体力量从旁侧缝隙挤了出去。
——没有火警触发,没有紧急喷淋。
这下怎么跟医院里的工作人员解释?总不可能说一个老电话突然出现在病房里爆炸了吧?
但走廊依旧是那种诡异的安静。只有窗户破碎的“嗤啦”风声,带着湿冷的雾气倒灌进来。
空气里开始飘起极淡的烟味,像是远方的废墟。
她抬头,擦掉额角的血迹,整个人却没有一丝慌张。
“你这种东西...我一定会杀...”
她忽然回头,看了眼烧毁的病床。那电话的炸点设置得极巧,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杀——说话的电话本身。
这是一种“烧断尾巴”的手段。
但这也透露出另一件事:
对方知道她会来这间病房。
知道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她手指轻轻颤了一下,那不是因为痛,而是被捕猎者的感觉——一种被线牵着跳舞的提线人偶。
她深吸一口气,把背脊挺直。即使肩膀剧痛,衣服烧焦,但她眼神清醒,冷静得像一块冰:
“如果你以为这样能吓退我——”
她听到某种胶带落地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在意。
......
阿澪要探视的五个人中,还剩下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