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里的画面骤然抖动，雪花点闪了几秒，随即一片漆黑。
黑暗中，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那是一名女孩子的声音——冷淡，丧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仿佛黑夜里有人轻轻替你掖好被角，语气里没有激情，但却让人莫名安心，甚至想要顺从。
“……如果你渴望站在人类这边，那就去北城区的格林童话主题公园看看吧。”
声音很轻，却像回音般在房间的墙壁上，在阿澪的心口回荡。
阿澪愣了几秒，眼皮沉重，却没有一丝被安抚的感觉。相反，胸腔里缓慢涌起一种极度陌生的排斥。
厌恶。
从骨髓里满溢出的厌恶。
除了那颗空妄星海里的“另一个自己”，她从没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
然而这股厌恶却并没有化作拒绝。它扭曲着，像是血脉里无法挣脱的关系——仿佛跟不喜欢的家人对视时，明明痛恨，却依旧下意识听从。
她想推开这声音，却发现自己心底深处已经默认了它。
“格林童话...是吗？为什么这画面是彩色的？”
她怎么可能相信一个为克什服务，全力反对人类的组织会说这种话？
之前在胜凛城实验室里缴获的录像带，没有一盘能投出彩色的影像，偏偏这盘做到了。
她怀疑过是放映机的问题，于是唤出RecordingⅣ插入。
蓝色的画面，两个奇葩的研究员依旧一如往常，毫无变化。
所以问题并不在机器，而在录像带本身。
阿澪盯着那盘磁带，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心底的疑惑愈发沉重。
她抬眼扫了眼黛茜给的新梨牌手机，1:30AM———对革新城来说，这并不算晚。
她打开PearMap，地图上很快亮起几个零散的坐标。
“谢天谢地，二十三世纪还有这种店……”
最近的在联像广场...虽然是大晚上，但阿澪还是觉得伪装一下比较好。
她构现出了曾经和诺希去诺瓦一高找书的那套狼玩偶服。
滑稽，笨重，但生人勿近这一块很可靠。
阿澪低低吐了口气，把头罩套了上去。
......
联像广场。
哪怕是凌晨一点半，这里依旧灯火通明。立体广告投影在夜空中交错，几百米高的全息屏幕正循环播放饮料与机甲的商业短片，霓虹的光洒满街道，把夜晚撕裂成不自然的白昼。
人流依旧密集，游客、夜跑者、甚至醉醺醺的白领混在一起，广场正中央还有一群街头艺人在表演。
机流也不少，天上的无人机运输线缆，地上的机械狗专用通道，路边卖艺的也不缺机器人。
阿澪穿着那套狼玩偶服混在其中，显得既荒诞又自然。荒诞的是她的存在过于异样，但在这个五光十色的都市奇景里，却又仿佛不值一提。
她抬头望向那些投影，光芒在她的狼头面具上闪烁不定，映出一片冷白。
“——纱名的彩色隐形眼睛，全城首发——”
“Daisybell全新专辑，突破二百万销量，今晚零点上线——”
“……简单杰瑞™威化饼！最简单的快乐，最纯粹的酥脆——”
“让我们为市民的好官员艾库致敬——”
“魔法石百科全书，现已开售！解锁二十三世纪的奇迹——”
“司铎先生的75岁大寿将至！”
“神秘少女——澪离最新消息！据说她离开医院后——去了某个咖啡馆——”
声音混乱重叠，像是无数人在她耳边低声喊叫，又像浪潮般一阵阵扑来。
阿澪捂住耳朵，低着头，穿过光影与人潮。
终于，跨过一条天桥，广场的声浪被硬生生隔断。
下方的街道冷清许多，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石灰的味道。天桥阴影下，一家招牌泛黄的老店正孤零零立着。
霓虹管写着——
“Blackbuster 音像店”
店牌边角剥落，像随时要被新时代的光幕吞没。
门一推，店里的空气立刻把外头的喧嚣隔在门外。
货架林立，录像带、唱片、光碟层层叠叠，像一座小型档案馆。没有年轻人，来往的多是些带着岁月气息的顾客：
有人拎着拐杖，半天才挑出一卷旧片；有人弯着背，眯眼在标签上辨认；还有几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凑在角落低声交谈，不知是谈生意还是单纯消磨夜色。
柜台后坐着一个瘦削的掌柜，眉毛花白，手里正替客人擦拭一台笨重的放映机。他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可替代的细致。
阿澪抱着磁带走进来，微微欠身，把它放在柜台上。
“打扰了，店长先生。”她的声音很轻，“能借用一下你们的放映机吗？”
柜台后的老店长抬起头，眯眼看了她几秒，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好，你把它放这儿吧。我去检查一下。”
他放下手里的抹布，招了招旁边的店员。
“小良，麻烦你盯一会儿。”
“啊？哦——好！”小良急忙应下，声音稍显慌乱。
阿澪冲她点点头，笑容干净而温柔，像是无意间融化掉空气里的紧张。随后转身，跟着店长往里走去。
小良怔了怔。
刚才那一瞬间，她差点没忍住后退半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口突然涌起的震慑感。
——狼玩偶服。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格林童话乐园的吉祥物。她在那里干过整整半年，乐园倒闭那天，她抱着那身毛绒玩偶哭过一整夜。失业后，她四处碰壁，直到被这家老店收下。她以为那段经历早就该成为过去。
可现在，它却活生生走进了她眼前。
走廊里，阿澪轻轻摘下头套，抱在怀里，发丝微微散落，呼出一口气：“头套好闷热……反正周围也没几个年轻人，应该不会认识我吧。”
就是在那一刻，小良的眼睛猛地抬了起来。
她看见了——那双她曾见过的紫色眼睛，清澈到几乎让人窒息。
小良的心跳失了拍。她努力装作平静，垂下眼，开始翻账本。
“真奇怪啊......她怎么会穿着这种东西出门。”
她在心里低声嘀咕，手指却还是微微发抖。
可笑的是，明明想否认，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追着那道背影。
“小良？你在干什么？你不用电脑记账吗？”
店长问。
“啊对！嗯。我在记！”
阿澪注意到了对方的窘态，轻声说道：“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但请不要拍我来过这里的照片，店里会变得很麻烦的，请理解。”
“好...好...!”
“谢谢。”
阿澪告诉店长自己需要一点私人空间，店长也没说什么，让她去了储物间。
店里的放映机放阿澪带来的两个录像带没有问题，和自己构现出的放映机是一样的。用店里调试用的录像带在两台机器上放出来也是彩色的。
看来问题并不在机器，而在实验室那些录像带本身。它们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缺陷。
而唁难会给她的录像带...和普通的录像带一样。
不用担心AI修改或生成的可能性，因为这种老式磁带根本不在当代影音科技的发展范围内，早就被淘汰了。
那么...这录像就是真的。
对方想让她知道，贾斯汀的病房里有骨节。
也就是说，贾斯汀的失踪，与法术造物有关。
可这和‘站在人类这边’有什么关系呢？
唁难会认为人类会输？还是说，他们只是想借她的手制造某种动荡？
他们似乎也把阿澪的价值进行了极高的估量，这让阿澪有些动摇。
难道她真有左右战局的能力？
可她现在除了发个脾气死不掉以外，没有任何强大的地方。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的不好受，她必须找到一个破局的方法。
“必须得...无意制造一些变量。”
阿澪还沉浸在自己的推演里，指尖轻轻扣着磁带，直到眼前忽然一阵晃动。
店长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小姐？”
阿澪猛地回神，连忙起身欠身：“……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没关系。”老店长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点催促的意味，“只是外头有人等着要用放映机，你要是结束了，就把位置让出来吧。”
阿澪点头：“已经好了，我这就出去。”
她抱着磁带推开储物间的门，正准备离开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走廊另一端站着一个男人。
他很高，肩背笔直，像是一根沉默的长矛。他身上的西装被打理得一丝不苟，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细致的领带结，背后的白色十字纹路在昏黄灯光下分外醒目。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双眼睛。
金色的瞳孔，锐利得近乎残酷，像猛禽锁定猎物般，冷静、精准、不容抗拒。
在那双眼睛注视下，阿澪只觉得脊背像被寒风刮过。
更不安的是，他的耳边生着一对漆黑的耳羽，羽毛顺着轮廓贴伏下来，暗色的光泽像夜幕般深沉，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泛起细小的反射。
一个在公共场合不戴帽子的克什，这人一定不简单。
阿澪强自镇定，低声开口：“这……这位是？”
她话音还没落下，柜台后那位老店长却先一步笑着应声，仿佛生怕场面尴尬。
“看见这对耳羽很惊奇吧？别紧张，这也是我们城市包容多元的象征呢。”
他故意顿了顿，带着一丝庄重，“这位，可是莱普索格·恩霍杰，诺瓦新闻的社长。”
话音一出，阿澪心口骤然一紧。
——莱普索格。
她没有再多问，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录像带抱紧，脚步一转，迅速溜出了走廊。
背后，男人低低笑了一声。他也快步追了上去。
而在他的手里，还赫然握着一盘磁带。
“恩霍杰先生！您还没付钱……！”
店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焦急和无奈。
“——小良！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我这老骨头已经走不动了……”
“啊...嗯！”
小良猛地一颤，慌乱地放下账本，急急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