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根的声音从破碎的广播阵列里传出,带着一如既往的滑稽音效。
“哦——不!!没想到这里年久失修——!”
一连串电子惊叹声混着断续的爆音。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下面居然这么深!我甚至听不到落地的声音欸——”
短暂的静默。
接着,他那带着假笑的语气又响起来:“看来是同归于尽了!真可惜,司铎要没有玩具玩了~!”
......
空气里弥漫着那种奇怪的、未定义的数据味道——像被炙烤的故障电路板。
诺希猛然睁开眼,光线从不知名的天幕倾泻下来。
她低头。
那具身体半透明,指尖流动着微弱的粉蓝色信号脉冲;
再低头一点,是自己最熟悉的常服、黑色双马尾,甚至脚上的靴子都被重新构成。
只是——她的影子在地面上轻轻闪烁,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实体。
前方,是一片光滑到不真实的海滩。
量子沙粒在风中翻滚,像玻璃微尘一样在光下变幻。
那儿有两个人影——
一个银发的她自己,戴着细框眼镜,穿着洁白的圣女服,神情淡然地翻阅着一本《麡的童话》。
另一个,是那粉瞳的纱名——dogmaⅠ。
她身上干干净净,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脚边放着一个塑料沙滩桶,正用手拍着沙滩球,笑得像个真正的孩子。
一切都安静得几乎梦幻。
“……我死了吗?”诺希低声问。
“要是天堂也能连上数据库,那还真是划算呢。”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
诺希下意识地转身——
黑色达拉里斯长袍的司铎正立在她身后,手中拄着一根乌银手杖,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
“欢迎来到域衔空间,”他淡淡开口,“这里是革新城AI主数据库的深层维度。你的意识暂时被备份在这里。”
诺希的反应比他想象的快得多。
“备份你个大头鬼啦——!”
她一拳捣在他腹部。
司铎被打得闷哼一声,脚下一滑,差点没扶稳那根象征权威的手杖。
他单膝微弯,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看来,‘人格残留’部分恢复得比预期还快。”
“少装神弄鬼的!你到底搞了什么鬼?!”
诺希低吼着,声音在这片数码化的空气中拉出残响。
“放轻松,刚从地球来的小孩。”
司铎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抬眼望向那片海滩。
银发的“诺希”与dogma仍在那边,风轻轻吹起她们的发丝,像是完全没听见这边的冲突。
“那两个,是你和纱名人格的延展。”司铎道。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语气:“不过,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空气被数据粒子拉扯成透明的层叠纹理,像水波一样在他们周围晃动。
诺希的影像轻微闪烁,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却只摸到一团冷冷的电光。
“停停停!”
她皱着眉,声音里混着惊慌和怒意,“什么意识不意识的,我到底还活着么?”
司铎没立刻回答,只是俯下身,从袍袖里拿出一小块半透明的棱晶。
那晶体在光下泛出细碎的虹彩,每一瞬都像是在呼吸。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棱晶。
诺希一时愣住。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仿佛整片空间都被吸进了那枚晶体的中心。
她看见模糊的剪影从光中浮现:
有人站在她面前,半侧着身,逆光而立,唇角带着那种温和到令人心酸的笑。
“……老师?”
她低声呢喃,可那轮廓的边缘却开始变形。
一瞬间,那是卡兹米尔;下一刻,又像是阿澪;下■刻,又■是■■■■。
■者的面容交叠,像被■种算法同时渲染的模型。
她的呼吸乱了,眼睛微微发酸。
“这……这是什么玩意?”
司铎将棱晶翻转到背光的一面,那缕幻影随即消失。
“幻晶(Illusionarium),”他淡淡道,“聚维棱晶的一种特殊衍生体。它能捕捉意识中的残留波动,并构造出视觉幻象——你看到的,是你内心的投射。”
“投射个鬼!那竞技场——那坠落——我都死透了好吧?”
司铎没理她的语气,转而注视那块晶体,仿佛在确认某种数据的稳定性。
“那军械库的下方,”他平静地说,“只有一层幻晶膜和一个蹦床。”
诺希差点没炸毛。
“……你**说啥?!”
“坠落、震动、死亡恐惧,都是幻觉。”司铎把棱晶收进怀里,语调冷得像报告,“你的身体在那场‘坠落’后就被我们的人接走,送入休眠舱。至于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不过是意识上传的中转界面。”
“那你——为什么要伪造我们两个的死?”
他终于抬眼,那双灰蓝的瞳孔在光里冷得没有温度。
“因为那场竞技,不是给平民看的。”
他缓缓道,语气像一根压在空气里的针。
“我希望那个人能回来——把蓝图交给我。”
诺希怔了怔,眉间的线条一寸寸绷紧。
“……那个人是谁?”
司铎没立刻回答,而是举起手杖。
乌银杖尖轻轻一点,空气中瞬间亮起全息光幕。
复杂的数据字符像血脉一样爬满屏幕。
他用另一只手伸出,手指在全息键盘上快速输入。
“你应该认识。”
画面聚焦,像一枚投向意识深处的光标。
那道身影逐渐成形——
虚拟与现实的界限在闪烁的数据波中模糊成一线。
粉丝榜No.27,莱格正坐在镜头前。
发丝是利落的深色短碎发,微翘的发梢衬得那双克莱因蓝的眼睛格外明亮。
浅灰色的工装衬衫随意敞着两颗扣子,露出冷白的锁骨线条,衣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反光。
合身的深色短裤与黑色短袜、工装靴勾勒出一种略带实感的锐利——
干净、利落,却带着不经意的锋芒。
“晚上好啊——米拉棘和观众朋友们。”
莱格的嗓音清澈,尾音轻轻上扬,带着某种温柔的俏皮。
他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懒散的笑。
光幕外的弹幕飞速掠过:
“声音真的太像阿澪了……”
“不是吧?连语气都一样……”
“这人设该不会真的是她玩出来的吧”
“不可能吧,阿澪都——”
“我就说嘛,那表情包反应速度,根本是她啊”
——那是阿澪的声线。
司铎眼底的光波轻轻一缩。
他缓缓合上手杖,注视着画面中那个被观众簇拥的虚拟身影。
“千影……你终于动了。”
诺希愣在一旁,没搞明白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你不是说——你想要的那个人回来?结果是老师啊?”
“不是。”司铎语调低沉,带着一种老狐狸的耐心,“她只是一个……载体。”
他缓缓转头看向诺希。
“真正持有‘落日火炮’蓝图的人,是她父亲——衫蜃千影。那个模型,就是他的样子。”
诺希的脑子嗡了一下。
“那……这玩意儿,现在是老师在直播?”
司铎不语,微微挑眉。
光幕上,莱格正和粉丝互动,笑得轻松自然。
但每一个音节、每一次下意识的停顿,
都像极了——阿澪。
他轻轻叩了叩桌面。
“她在模仿千影——或者说,她在试着成为千影。”
“……那你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蓝图。”司铎顿了顿,“还有——一个谅解。”
他的话音几乎与直播背景音乐重叠。
镜头那边,莱格正笑着读留言,灯光温柔。
可在域衔空间的寂静中,那笑意像被隔着玻璃的幽灵——
温暖,却不真实。
司铎闭了闭眼,嗓音低到几乎只剩吐息:
“……我确实,把她女儿,折磨得不像个人样。”
域衔空间的空气安静得近乎真空。
数据的浪潮一阵阵地从脚下涌过,远处那片量子沙滩在虚光中闪烁。
dogma正趴在沙滩上,用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球。
那颗沙滩球像被风推着,在她掌心和海面之间轻轻弹跳,发出柔和的“噗通”声。
阳光照在她粉瞳里,像是人类无法拥有的纯粹欢愉。
司铎静静地看了片刻,忽然问:“那个是真的她吗?”他指了指dogma。
“那个她的另一面。”
诺希的呼吸微微滞住,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看到的dogma,不像敌人,也不像AI——
更像是个被困在剧本里的孩子,在演一个她自己都不懂的梦。
“我不知道,但那……那个银头发的我,是怎么回事?”
诺希试探地问,语气有点不确定。
司铎叹了口气,抬手支起手杖。
“我也不明白。”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那位戴着眼镜、银发、圣女服的“诺希”正安静地看书。
风掠过她的发梢,书页轻轻翻动,仿佛她只是个平凡的旅人。
“dogma告诉我,她是同胞,”司铎说,“她让我想办法把她唤醒。”
他轻轻一顿,语气有些疲惫,“我做到了……但没想到除了瞳色,连形象都变了。真是神奇。”
诺希没有回应,只是望着那两个“她”——
一个银发圣女,一个天真AI——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多余的那一个。
司铎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容逃避的稳重。
“你,到底是‘阿澪’的什么?”
诺希怔了怔,呼吸乱了一拍。
“我……我是她的学生。”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空洞。
司铎看着她,嘴角微微一动,带着一丝淡淡的讥讽。
“学生?”
他摇了摇头,嗓音低得像是在一条记忆的深河里喃喃。
“既然你是她的学生,那可否告诉我,你眼中的老师,到底是谁?”
诺希一时间怔住。
司铎的问话像一根针,细,却锋利。
“……老师?”她重复,像在确认这个词还有没有意义。
“她是……那种会在讲台上睡着的人,”诺希苦笑,“课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让我们自己想——她说‘想不明白的,就别装懂’。”
“她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但谁哭了她总是第一个跑来。她说她讨厌小孩,却每次都替我们顶锅。她说未来是骗人的,但依然一遍遍地写报告,去争取那些明知道不会批的资源。”
“她……”诺希说到这,声音哽了一下,“她救过我。救过那个还在装大人的我。”
司铎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
那种沉默像深海,不是冷漠,而是有意让她自己掉进去。
“你在叙述的是‘阿澪’,不是‘老师’。”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我问的,是她是谁。”
诺希皱起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司铎微微垂下眼,像是在回忆一份不该被回忆的病历。
“我是一位神经学博士。”他开口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她第一次进入天冕医院时——我有幸使用激光武器,不断剥开她那反复愈合的头部。”
诺希怔住。
“她的用来产生情感的杏仁体,”司铎缓缓说下去,“根本不像人,也不像克什。那是一个电子显微镜下的宇宙。”
他轻轻抬手,比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在描摹那颗不可名状的结构。
“我见过它的内部——分层的星状网,像活着的星系在闪烁。每一束电信号的震荡都能生成上千种情绪的碎片,而她的身体会自动筛选、拼接,选择那些最‘像人’的反应。”
诺希的呼吸变浅,她喃喃:“你是说,她的情绪……不是天生的?”
“不是。”司铎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
“更让人惊奇的是——她没有海马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分层的、生物化的聚维棱晶超微粒结构。它不断自我重构,像是一块永不休眠的硬盘。”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那玩意儿里,藏着多个个体的记忆。”
诺希的瞳孔微微收紧。
司铎抬起头,眼底那点冷光一闪而过:“她的大脑……就像一座记忆坟场。那些死去的、失踪的、被‘转移’的意识——全被写在她的神经里。她不是在‘记得’,而是在‘承载’。”
空气中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电流声。
“你还说你是她的学生?”司铎低声问。
“那就告诉我,诺希——”
“——你到底,跟她共享了哪一部分的记忆?”
诺希不语。
司铎轻轻一笑,那笑意短暂,甚至有几分自嘲:“我曾以为‘身份’能定义关系——学生、导师、敌人、盟友。后来我发现,那些都只是我们为了理解混乱而画下的边界。”
他转过头,看着那片海滩——dogma正把沙滩球高高抛起,银发的“诺希”放下书,抬手接住球。
无共同受益的争斗?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情AI不会做。
“你看见了吗?”司铎低声说,“如果所有人都能...不,”
“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诺希。”
他转移了话题。
“...请说吧。”
“帮我问阿澪,那个模型的作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