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别墅门口，花园的雨势已经弱下来，紫罗兰像吸饱了整片天空的颜色，湿漉漉地张着花瓣，在风里轻轻颤。
格林的脚步沉，但又不失那种体面。灰猫的死还挂在她心底深处，一跳一跳地疼。可她还是开口了，声音很轻——
“……你在革新城待了这么久。我的作品……你看过吗？插画、漫画、小说……任何一种也好。”
她没有回头，只在花丛里放慢脚步。
阿澪跟着走上前，两人的靴底在湿石上溅起浅浅的声响。
“嗯，”阿澪点头，“虽然不是全部，但我看了一点。”
她想得很直接，“你果然……还是最爱你的族人吧。”
雨后的空气一瞬间被扯紧。
格林的脚趾在鞋里微微蜷了一下。
她没回答。可心底像被什么薄而锋利的东西抽了一下。
紫罗兰持续摇着，在颤抖的反光里，格林的意识忽然被拖回——
......
——初次觐见阿珀瑞雅的那一天。
她单膝跪在鹿族旧王座的阶梯前，双手攥着记录表，手心发汗。她以为高位者都会和息安一样：冷漠、严肃、像雕塑一样不可亲近。
可阿珀瑞雅却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她踩着轻得像羽毛的步子，绕过她那个眼神冷硬、白发橙瞳的侍卫，径直来到格林面前，像一束忽然凑近的光。
“你就是恩戴德·格林小姐吗？”声音柔软得像要把紧张从骨头里抽走。
还没等格林点头，那只温暖的手就抬起来——
轻轻摸上她的角。
那一刻像被电流，又像被小动物的爪子轻轻抓住心脏。
角根麻酥酥的，带着一点羞耻感的舒服，让她耳尖迅速发热。
按照鹿族的习俗，明明鹿角只能给亲人和情人碰的。
格林红着脸，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喃道：“……是的，陛下。”
阿珀瑞雅笑了。
那不是对下属的笑，是对“值得珍惜的新生命”的笑。
“很好，你是来参加‘长窥机生’计划的吧？跟我来。”
她居然——
亲自带着格林走向实验室。
皇宫外的风很大，在路上，阿珀瑞雅还会替她整理风吹乱的肩发。
......
——实验室门口，她第一次见到小时候的阿零。
小小的、黑发软软的孩子，正扒着玻璃窗研究一只正在生长中的聚维棱晶标本。
格林记得那孩子忽然抬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
然后，她小声说：“姐姐在想，她手心出汗了……？”
格林当场僵住。
阿珀瑞雅轻笑，用指尖点了点孩子的额头：“殿下，不可以乱读心哦。”
那时的格林还不知道——
眼前这个孩子，就是日后她会在雨夜里为之拼命奔跑的阿澪的身体原主人。
也没想到，多年后阿零长大，居然和她母亲一样……能看到心的颜色。
想到这里，她低头看向现在的阿澪。
虽然这具身体不再是阿零在用，但善解人意的那种锐利安静的质感——
仍然让她想起那双小时候透亮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酸。
......
格林轻轻吸一口气，用快要散掉的声音把记忆压回去。
“深爱族人……吗？”
她终于说话了，却不是回答。
“……我以为我早就失去了那种能力了。”
阿澪侧头看她，刚想追问。
格林的手指却微微颤了一下，指腹在紫罗兰的花茎上滑过，像在抚摸一个刚死去的小动物。
“进去吧。”
......
她把阿澪带进来一处密不透风的小房间。
门一关上，空气就像没有出口——没风，百叶窗也是禁闭，只有一盏老式暖黄灯吊在天花板中央，光线被遮罩折成凌乱的阴影，落在四处堆叠的东西上。
阿澪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那些堆得像要吞掉人的稿纸与颜料罐，靠墙的书架倾向一边，上面塞着她几十年来从各种人类身边打听到的研究、草稿本、破损的古籍与素描集，每一本口子都被翻得像裂开的旧伤口。
格林转身问她想喝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啦。”阿澪说。
“那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喝的。”
格林抬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她打开百叶窗，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门锁哒地一声。
阿澪站在原地，视线不自觉滑向百叶窗缝隙外。格林的身影从走廊掠过，她腰侧挂着的一串钥匙轻轻晃着——金属撞击的声音莫名刺耳。
阿澪盯了一会，眸色慢慢暗下去。
......
画面切到后院。
未散尽的风刮过园中紫罗兰的香气，稀薄而冷。
格林握着一把铲子，僵在原地。她面前只是一个很小、很不起眼的土堆，像随便埋了一团在冻死的草根。
但她的指尖在发抖。
她不会让阿澪看到这只灰猫。
不会。
那是她复活之后……第一件她主动对世界伸出手去、试着「活着」的东西。那是一种软弱而可笑的情感，是她当年已经死去、在圣泉里被洗干净的心里唯一残存的一点热度。
现在那点热也死了。
她只需要五分钟……十分钟……
哪怕只要一秒——
只要让这张快崩塌的脸，能重新撑回长生者“第五席”的模样。
她不能在别人面前碎掉。
尤其是阿澪。
她把铲子插回土里，指节发白。呼吸一点点乱掉。
突然，一阵轻得像止不住的风的气息掠过。
格林猛然回头——
阿澪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让人无处藏身的平静。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脚一软，重重往地上跌去。
土屑抖起。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头埋在乱发里，一动不动。
阿澪以为她晕倒了——连忙跑过去，跪在她身侧，扶住她的肩。
却看见格林睁着眼，呆呆望着天。
眼泪静静流下来，像失控又像无声的自白。
“抱歉……没打扰到你吧？”阿澪蹲下来，慢慢扶起比自己高的女孩。
“我……我不是……锁了门……”格林的声音极小，但阿澪似乎听得很清楚。
“只是……有点害怕你把我软禁起来，哈哈。”阿澪轻轻笑着，“你反应这么迟钝……难道没注意到我刚才构现了一柄飞刀，把你的钥匙串挑走了吗？”
她把亮闪闪的钥匙串晃了晃。
格林完全没有接话，只是缩着肩，发出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小小哭声，不带哽咽、不带呼喊，只是……抽噎，极力压住、却压不住的那种。
阿澪的笑一点点淡下去，手轻轻按住她的背。
风吹过紫罗兰，花影在两人周围落下。
整座后院屏住了呼吸。
“那孩子死了，我也很伤心，之前它还和我一起玩过呢。”
阿澪坐在她旁边，语气柔得像怕碰碎什么，“你果然......也不想挑起这次战争吧？会牺牲多少族人......还不会赢……”
格林把脸埋进掌心里，肩膀小幅度地抖着。
“……不。我们一定会赢。”
“只是……”
“只是什么？”阿澪轻声问，“你们想赢，就一定会有人死。你这个带军的人，比我更清楚吧。”
格林的手指紧紧攥着阿澪的裙边，关节泛白。
“我……我……”
她根本找不到语言。
风吹过她的发，小小的抽噎声被吹散。
好一会，她才像是被挖空了所有力气一样，艰难地吐出一句：
“……我不想赢了。”
阿澪沉默了，只是静静陪着她。
格林的呼吸有些乱，她抬起头时，眼眶还是湿的，但眼里的光——那光太像是快要熄掉的火。
“梨司铎的宴会，是一个邀请。”
她按住自己的手臂，“他已经知道我们在准备战争。我……我希望他的态度会是和平的。让我能……把这一切……停下来。”
“这次宴会后，我也会再次向息安提出请求，让战争被延后，让它被转化成……‘共存’。”
她艰难地吐字，“不管要花多长时间……哪怕用艺术、作品、故事，一点点擦掉双方的偏见……我都会去做。一定会去做。”
她的声音颤了，却意外坚定。
然后，格林忽然抓住阿澪的手。
她手心冰冷。
“小……阿澪酱……”
她第一次这样叫她，语气里满是无法隐藏的恐惧——那种来自一个永生者、一个战士、一个被命运碾过无数次却又站在这里的人的恐惧。
“请答应我——去宴会，想办法带走你想要的诺希。”
她的声音突然变急，像是怕阿澪拒绝，“然后……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一定越快越好！”
阿澪愣了一瞬，但很快就点了点头。
“啊……嗯。我会的。”
风把紫罗兰的香气轻轻卷过两人的肩。
“我一定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