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阴冷,被滚动的海水充塞的洞穴深处,衰弱的女性青年正倚着粗糙的岩壁,大口喘着粗气。
冰冷的海水不断撕扯着她的喉管,她的肺却依然不得不为了这副躯体自私生存的欲望痛苦地将海水与血浆一同泵出,压榨每一口藏在海水中的氧气。
她的胸腔内部依然在隐隐作痛,整个向前挪动的身体宛如海底肮脏的淤泥,沉重无力而狼狈不堪。
毫不夸张地说,她在经历着临终,现在的状态,即使没有其他加害者出现,她也已经行将就木。她的精神极其不稳定,处于意识与潜意识的狭缝里,游走在理智与疯狂那岌岌可危的边界线上,连带着她的肉体,宛如风化的岩石,被刺骨的海水迅速销蚀,保持这个状态,不出两个小时,她的体温就会下降到足以致她休克的范围。
她会死,其他人都那么觉得,她自己也知道。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黑暗中,她的头撞在了金属制的大门上,反倒是让原本浑浊不堪的大脑短暂清醒了一下。她看不清眼前的道路,正如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仿佛她的一生都注定如此,这条逼仄的小道,如同贯穿她人生的写照……
二十六年前,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迎来了他们家这一代的第三位成员,如同前两个一样,是一个女孩。在她出生那天,她的父亲,一个踏实的南方农民,独自在城里医院的抽烟区抽空了一包烟,回到病房,看到虚弱的妻子畏缩着的眼神和眼角的泪痕,这个不高大也不强壮的黝黑男人把原本想发泄出来的那些话化作有毒的烟吃进了肚子里。他简单交代了几句,用他不善言辞的嘴尽己所能地说出了几句不清不楚的话安抚产后的妻子,便一个人先行走回了家。
“家里我去打点一下,你就先别回来。”
“你可给她起个名。”
“名……唉,就叫‘若男’吧。”
那一晚他没有睡,或者说是没有得睡,他的脸上被抹上绿色和红色的颜料,在宗祠跪了整整一夜。这些事情父亲和母亲自然是没有告诉过她,都是靠她自己未来慢慢得知的。
总之,李若男就这样诞生了,光是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得出来,她出生于一个存有重男轻女偏见的大家庭中。她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然而终究没有一个弟弟。在她的妹妹出生后,父母就不再继续生下去了,原因为何,问及她的父亲时,他便说:
“养不起那么多人。”
这固然是一方面的理由,李若男的家庭并不算富裕,平日里一家人也不过勉强糊口,生不得大病,然而,这又并非唯一的理由。母亲连生了四个女孩,家中老人对这个儿媳的意见已经越来越大,若是再生一个女孩,她的去留可能就由不得父亲做主了。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好,若是被赶出老李家,今后又有谁可依靠呢?父亲大抵是这样想后,才决计不再生的。没有儿子,不过自己遭人笑话笑话,要是再生个女儿,妻子就要被扫地出门,那不如他自己苦一苦背负这个骂名吧!李若男很不幸,她是一个生在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女孩,但她也很幸运,她有一个在这个家庭里堪称异类的父亲。那个男人好似一棵结实的树,将一家女人护在自己并不算太宽阔的枝叶下。
她对父亲的记忆不过一两年,那一两年是她灰暗人生中少有的暖色。
五岁那年,村里又遭了天灾,家里吃的粮食从百分百的白米,变成了白米配着玉米,起初她还觉得多了点花样也不错,可后来玉米的占比越来越大,白米越来越少,吃到的白米饭越来越稀,甚至于有些天只能啃玉米棒子,年纪小小的她也大概知道了些什么。又过了半个月,家里终究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某一天早上,她饿着肚子,朦朦胧胧中被焦急的大姐叫醒:
“快醒醒,爸妈不见了!”
她爬起来,整个屋子找了一圈,找不到父母的身影,只有桌子上摆着已经蒸好的玉米。四个女孩怀着不安忐忑的心情,一直等到天黑,太阳下山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回来了。从母亲的口中她得知,父亲去参军了,他们早在一个月前就意识到家里的粮食已经撑不过这个冬天,这一个月一直在准备这件事。母亲带回了一笔钱和一些白米蔬菜,安慰她们,爸爸过两年就会回来的,他会坐四个轮子的绿皮吉普车回来,车上载满从城里带给女儿们的新奇零食。
之后的两年,家里虽然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但失去了原本耕地的顶梁柱,母亲和两个姐姐每天起早贪黑的干,也难以弥补父亲不在造成的空缺,家里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而且,父亲不在后,村里人对这家女人并没有帮持,反而是变本加厉的欺负,讲闲话,耍流氓,小偷小摸,他们又是看不起这家女人,又是想从她们身上占点便宜。有一天晚上,甚至有趁着她们睡着想要破门闯进她们家的,从那之后她们在自己家每晚都得要轮着放哨。她们每一天都在期盼着,期盼家里的顶梁柱能早日回来。
两年过后,确实有一辆车开到了她们家门口,不过不是绿色的吉普车,是黑色的轿车,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军官。
她和姐妹们等到的也不是父亲和零食,而是一只骨灰盒,一封烈士证明书和一大笔钱。
那天之后,母亲就病了,卧床不起,眼睛凹陷下去很多。
那笔钱可以供她的四个女儿读完书,但是对于她自己,只够办完她的葬礼,她的人生到头了。
烈士证明,在这样落后的小村子里,算不上什么,人们得知这家的男人做了烈士后,最多是唏嘘个一两月,收敛那么些日子,转而又恢复原本的态度了。在他们眼里,不存在光荣的烈士家属,只有一个没了男人的寡妇和四只小羊羔,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丁口,留着只会吃干饭,过几年女孩都出嫁以后,这家就是空房一间,人人可取。
没过半年,又不断有骚扰她们的人,说她们闲话的人,想着骗取她们那笔诱人的抚恤金的人,渣滓们的欲望一刻没有停止过膨胀。
“我便跟你直说了吧,等你这四个不出息的各回各家了,你还以为你和李丰有啥关系?你给他留种了吗?”一个妄想占有她们家家产的狡猾男人在被母亲拒绝后,气急败坏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那个人连带着那个人说的话都一文不值,但是这句话深深的刺到了母亲的软肋。
母亲知道外人是怎么看她们的,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们知道。
“用功读书,不要给你们爷丢份,他在天上看着你们。”
这句话对姐姐们很有用,两个姐姐先后都考进了城里的中学,李若男当时不知道读书读好了有什么用,她只是一味跟着姐姐们的脚步。人们不断告诉她,读书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如果用功读书,别人就不敢再来对我们指指点点,就能回到父亲还在的那种日子的话……”
李若男拼了命的读书,没日没夜地苦读,她给自己超乎寻常的压力,那巨大的压力最终对她的身体与心灵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她的性情在那几年发生了转变。
她不知道自己奋斗的方向到底对不对,她只是听说这个方向的尽头是光,就宁愿信以为真,也不肯真的去打听一下,事实究竟是否如此。
因为,信仰一旦破碎,人就会死。
也是在那几年,她不良的精神状态让她做出了一件她此生最为不平凡的事——盗墓。
随着年岁增长,大姐和二姐先后到了乡下人眼中的结婚年纪,二姐出嫁后,家里就只剩下了五十多岁的母亲和上初中的妹妹。虽然家里的抚恤金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但宅子和家里的田地依然是一笔可观的财产,那些没脸没皮的人也因此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们的欺诈勒索,之前甚至有过试图绑架她们家幺妹的人出现,幸亏李若男正好赶到幺妹的初中门口,才阻止了幺妹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绑走。事后,她在村里讨要说法时,罪魁祸首却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任凭李若男怎么据理力争,他只是憋红了脸说不知道,最终,竟真没能让他吃到一点苦头。这村里哪会有给这孤儿寡母说话的人呢?
李若男咽不下这口气,长时间的高压已经让她从一个内敛羞涩的女孩变成了阴鸷偏激的狂人,在报复别人上,她有得是胆量和手段,经过一顿晚饭的考虑,她做好了计划,在一个下大雨的夜晚,她趁着母亲和妹妹睡着自己守夜的时间,拎着一把铲子悄悄出门了。
过了几天后,有村民发现一家人的坟被毁了,整个坟包被人掘开,棺材板被敲得稀巴烂,里头的祖宗遗骸被抛尸在外,头骨都被劈碎了,下葬时跟着放进去的值钱东西全被取走。
不必说,就是先前那个试图绑架李若男幺妹的那个人的祖坟。
也不必说,就是李若男干的。
那个人气得脸色铁青,回家就带着家里人抄起柴刀跑到李若男家,然而,他却发现两辆警车停在这,李若男早就先他一步帮他报了警。
最终,因为现场留下的证据过少,警察没能抓到侮辱尸体的李若男,反而是带着柴刀气势汹汹来到李若男家的这群人被抓了个现行,一群人都关了拘留,而那个人本人则被查出来先前还有拐卖妇女儿童未遂的事实,几年都不会再有耍威风的机会了。一家人被刨了祖坟还被抓去坐牢这件事在村里传开后,骚扰李若男家的人安分了不少。
这件事让李若男尝到了甜头,但也让她迷茫了。
她原本拼命读书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和家人不再被欺负,但现在,她只是干了件不光彩的时期,刨了别人家的坟,就轻松达成了这个她读了几年书都达不成的目的。
信仰一旦破碎,人就会死。
高中毕业后,抚恤金其实勉强还够供她上大学,不过她选择了直接工作,她嘴上说是不想让家里为自己掏空钱包,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学业,她感觉自己没有继续学下去的理由了,眼前的路令她感到迷惘,她看不清要往哪里走,选择了和大多数人一样,找一份工作。
可是,高中毕业,还是女孩子家,这样子的条件,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多不容易。许多公司在要求里就明面将她拒之门外,然而更为可恨的是那些没有在要求里说明,骗得她心怀期待地去面试,却刚进门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走的那些公司,他们装出一副圣人的模样,实际上还是装满了对学历和性别的歧视,他们只是浪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自己就轻而易举免除了受到社会谴责的风险,损人利己,好不痛快。去面试这样的公司,花了一两个小时穿戴化妆后,在里面待不到五分钟就无功而返,甚至还会遇到嘴欠的,无端碰一鼻子灰。
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过多后,李若男终于忍无可忍,她在一家公司与面试人员发生了激烈口角,并暗中用录音笔录下了全部过程。按理来说这种录音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她却拿着这段录音直接找到了公司的管理人员,扬言要依靠这段录音起诉他们,自然又是遭到对方一顿冷嘲热讽,然而,她暗中又把与公司管理人员的对话也录音了下来。
因为,这种录音虽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她本来就没打算利用法律来报此一箭之仇,她知道一个地方,不需要那么多冗杂程序,只要她提供了靶子,就有人往上开枪。
她把录音做成视频发到了网上。
起诉需要合法的证据,起诉费,律师,但煽动一场网络暴力不需要任何一样东西,她只需要花点钱购买流量。
如她所愿,她的视频在互联网上飞速流传,那家公司的名誉受到巨大打击,没过几天就对外宣称要对她进行起诉,但实际上,那家公司背地里已经偷偷在联系她向她寻求和解了,他们扳不倒一个在大众舆论高点的人。
最后,李若男以一个极高的数字接受了和解,她抓住这次在网络上的意外走红,加入了现在她工作的公司,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这次,她并不迷茫了,只是觉得晕乎乎的,她又一次,只是靠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就轻轻松松做到了她想要做的事,就如同盗墓一样,一直以来坚持的事,似乎不如不光彩地盗一次墓来的爽快。
信仰一旦破碎,人就会死。
努力而苦命的李若男死后,活下来的只剩下自私狡猾的盗墓人。
而现在,盗墓人也要死了,那弥留之际,原本那个李若男,有没有稍微醒来一点呢?
她用尽全身力气,打开面前的铁门,柔和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浑浊的双眼终究映出里面那个男人的模样,悔恨的、畏惧的、不甘的泪水溢出眼眶,她颤抖着向前伸出手去,叫出那个在她生命中消失了二十余年的: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