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晚自习,有两个同学找我谈心。因为这两个同学也在我带的科创社里面,刚弄完北斗比赛,所以平时聊的比较多,比较开。
今晚突然问到:老师,你想家吗?
我:......
我问他俩,都说想。我顿了会儿,笑着和他俩说,肯定想啊!但是都已经习惯了,早已经把“格桑花”当做家了,所以那种感觉已经慢慢淡化了,反而和你们相处的感觉愈加强烈。就像你们把琼中当做家一样呀!
学生说老师你在这儿也呆了几个月,比较辛苦叭。
我笑着说,这和你们怎么能比呢?你们在这儿都十年有余了,和你们谈,比不上。
辛苦肯定是有的,但是每次还没踏入教室门槛的时候,这种感觉不知不觉地,似乎被某种奇妙的力量给打散了。也许是孩子们求知若渴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许是队于支教的热爱和崇高的敬佩叭;再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雪山·经幡·神女
“各位游客朋友们,现在你们的左手边有一个山谷……翻过前面这座山峰,你们就能看到了………”导游的讲解断断续续的从前面传来,翟伯渊跟同学们漫不经心的拍着照,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只有格桑花还一直开在这片土地上……”这导游的喇叭,质量还没我们班主任的好呢,翟伯渊在心里吐槽道。
然而,他和同学们走散了,在绵延的雪山之间。前一秒,他还看着漫山五颜六色的经幡惊叹,惊叹这虔诚的信仰,惊叹这神圣的土地,心中还暗自窃喜地想:果然高考后毕业旅行就该来西藏!他拿起手机,拍了几张,总感觉角度不够完美。于是他往后退了几步。再拍,还是不够好看。拍不出那种巍峨神圣的气质,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画面,继续后退,没想到一脚踩空,连人带行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脸上沾着一片什么东西,伸手拿开,原来是风马,祈福用的,四周只剩下茫茫的,白的刺眼的雪山,衬得天都更蓝了些。
他以为自己是脑子摔坏了。刚刚这里还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打卡拍照的游客,怎么可能空无一人,连个脚印都没剩下?而且,天气好像也比刚才冷了许多,手撑地坐起,恐慌着,他在周围的雪地里摸索出自己的手机,想要报警,可是没有信号。鬼地方!打开相册,是一张雪山的照片一一就是他眼前的这座,总感觉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下一张照片。黑屏,再下一张,又是雪山,还有漫山的经幡……经幡!对,就是经幡!第一张照片里,雪山上没有经幡!
真是见鬼了。
不知是不是缺氧的缘故,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从背包里摸出氧气瓶,猛吸了几口。吸了氧,他稍微平静了些,打算先去山坡上看看——“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嘛!他的语文还没全部还席呢。他挣扎着站起身,拍打干净衣服一一那是在拉萨租的藏族服装,背包沉沉的,装满了各种零食,一切都想做梦一样,只有从摔伤的手臂传来的痛楚告诉他:这是现实。
走着走着,他看见对面山坡上有个小黑点,在动,起初还以为是眼花了,渐渐近了,竟然是人!他兴奋地加快了脚步,迎上去,原来是一个骑着牦牛的藏族小姑娘。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很快,他们面对面地站下了。那小姑娘侧坐在牛背上,一身红色的藏族袍子,精美的刺绣,袖口和衣角上都是“卍”字的花纹,无数彩色的小辫子垂至腰间,肩上还披着一件不知用什么动物的毛皮做的大衣,靴子显然也不含任何现代工艺。她用一只手轻拽了下缰绳一一那缰绳也很简陋,牛便乖乖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她静静地坐在那,好似一尊神像,他张了张嘴,但声音卡在喉咙里愣是出不来,沉默着,就像沉默了几千万年的雪山,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她手里的经筒还在转动。导游说过,那是在祈福,经筒每转过一圈,就是诵经一遍。她坐在牛背上,翟伯渊只能仰视她,他觉得她的眼睛静得像高原上的盐湖,冰冷、深沉、没有波澜,只有沉淀了几千万年的平静和庄严。
那种眼神,像是一位神明在注视一个凡人。
神女。
他感到膝盖有些发软,险些直接跪下去,这感觉就跟前天他刚见到布达拉宫时一样。还好,那小姑娘开口说话了,打断了他灵魂的出走。那是一连串的藏语。
作为从小在平原长大的汉族人,他自然是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听懂。
“诶呀,同学。我听不懂藏语的,我是汉族人来旅游的。”他连忙解释。
神女惊愕了片刻,眼底有了波澜,“你是中原人?”她的汉语发音很奇怪,说这话时好像很激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由于语言不通,一时说不出来。
他连忙点点头,“中原人”这个称呼,让他有点别扭。不过他觉得,此时她终于像个凡人了。现在看来,这小姑娘也不过和他相仿年纪。
“我阿妈也是中原人,阿妈教我中原话,但我只会不多。”她说着,熟练地从牛背上跳下来,浑身的铃铛叮叮地响了起来。
“我叫格桑梅朵,在汉人的话里,是格桑花。”显然,她的普通话,保守估计,顶多算是扫盲班水平。格桑花,他知道的,来的路上,导游介绍过,那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花,现在正值花期,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见呢。
“中原人,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神山?”他渐渐习惯了他说话的调调,甚至觉得这语调有点可爱。
“我叫翟伯渊,刚参加完高考,来这里旅游的,我迷路了,你能带我离开吗?”他也渐渐习惯“中原人”这个称呼了,顾及到她的汉语水平,翟伯渊特意放慢了语速,尽量保证发音清晰。
“啊,我知道的,中原人都考什么……考得好就能做官,阿妈说,她的阿爹就是因为考的时候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话,才被发配到这里。阿妈还说,能参加的,都是有学问的人,要叫先生,或者老爷,是天上的什么星星下凡来的。”
这小姑娘,虽然汉语说的不顺溜,话倒是挺多。
“先生还是算了,老爷也千万别叫,你还不如接着叫我中原人呢。”翟伯渊笑着摆手,觉得她很有意思,说的话莫名其妙的。
“你们中原人的包袱真奇怪。”格桑花一面摘下他的背包,扔到了牛背上,一面说道。格桑花和他并排走在前面,手里仍然转着经筒,牦牛好像通灵性似的,默默的跟在后面。
“格桑花,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当然是去见山神。”
“那你家住哪?"
“我和山神住在一起”
“山里?”他很诧异,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信神,“就你一个人?”
“不,还有山神。”
翟伯渊心道,拜托,这不就是一个人嘛。
“那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陪山神说话,转神山,拜神湖,为大家祈福。”她说着,举了举手里的经筒。
“它能听到你说话?"
“当然了,我可是神女。”她原地转了一圈,迈了几个藏族舞步,浑身的铃铛和长长的头发都飘了起来,五颜六色的衣裙飘飞着,像风中舞动的经幡,“山神什么都知道,我喜欢和他说话。”
“怎么说?”,他更诧异了,人神对话属实头一回见。
“神说,这不是能说的事。”她望了望山尖——被阳光镀成金色的山尖,眼睛又变成了幽深的湖。
“不能说的事,叫做秘密。”不由自主的,他给她普及起汉语来了。
“啊,秘——密。神说,这是秘密。”她一字一句的学着,很是认真。
他真想问问她有没有上过学,虽说这地方山高路远,交通闭塞,但也不至于还没普及义务教育吧?直接问有些不大礼貌,还是算了吧。
他们在雪原上走着,留下一串的脚印,转眼,就来到一个山洞前,她自顾自地往前走,他只得跟过去。
“这是我的家,”她指着不远处的山洞说,“我在这里七年了,每个月,没有月亮的晚上和月亮最圆的晚上一过,赞普就会来拜见山神,带来新的贡品和我的吃食。山神经常会把贡品分给我,他对我很好,今天晚上,月亮就圆了,明天,赞普会带你离开神山。”
“啊呀,一天一夜,好漫长啊。同学们该担心了,这么久找不到我,警察局都得立案了吧?”他心想,不过,他到底昏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手机上的日历已经错乱了,可能是因为没有信号吧。算了,到时候再解释吧,如今这情况,能活到明天就不错了。
天葬·神龛·石片
天色暗下来了,暮霭沉沉,远处的山谷里传来几声凄惨的哨声。声音很奇怪,令他毛骨悚然,格桑花站下了,对着哨声传来的地方做了个祷告的动作,翟伯渊只得跟着站下,等着她祷告完。
疾风骤起,她衣裙上的铃铛被吹起来,叮叮当当地响着。远处的哨声还没有停,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引得附近的山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它们凄厉地号叫着,呼朋唤友,向哨声传来的山谷俯冲过去,风声,哨声,铃铛声,构成了颇有些诡异神秘的颂歌。不知怎的,翟伯渊脑海中浮现出上古先民在大巫的率领下祭祀天地祖宗的场景。
过了不久,哨声停了,那些黑色的大鸟陆陆续续地从山的那头飞出来了,像偷跑到白昼的几片黑夜。它们飞翔的姿态比之前慵懒了很多,像是刚参加完了一场盛宴,很快,最后一片黑色消失在天际。
格桑花停止了祷告。
看着翟伯渊一脸诧异的样子,她抿着嘴笑了,她说,这些鸟是神鸟,能让逝去的人魂归天堂。
格桑花带他来到了她的“家”—— 一座山洞,与其说这一进“门”的地方是客厅,不如说是祭坛,正对洞口的墙壁上是一个神龛,神龛前,石头做的供桌上摆满了祭品,两盏长明灯一左一右,烛火有些凄惨地在风中摇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灭了似的。
翟伯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供桌前,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垫子,上面也绣着繁复的花纹,边缘是金色的“卍”字,山洞两侧有两个耳室,格桑花带他简单参观了一下,左边耳室里有一张长长的石桌,石桌上铺着红色的布,周围有很多垫子,墙边堆满了石片,看起来有点像会议室。
格桑花说,那些石片是用来记事的。
而右边的耳室更像是储藏间,成垛的经卷和风马在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
可转了这么一大圈,翟伯渊竟没看到床的影子。他冲着神龛发着呆,因为不认识这里供的神明,只好默默地感叹着精美的雕刻工艺。天彻底黑了,但他并不知道具体几点,因为他的手表摔坏了,三根指针都似动非动地走得很慢。
格桑花端着一盏灯出来了,还拿了石片和刻刀。
他们在洞口坐下来,看着星空和月亮,吹着高原夏夜的凉风,翟伯渊丝毫没觉得冷,只觉得心都被吹净了。
冰雪覆盖着群山,沉寂着。
风声里,翟伯渊听见刻刀在石片上划过的声音,他扭头看向格桑花,发现她正在认真地刻写着什么。
那是一朵花的图案。
“格桑花?”翟伯渊问道。
她抿着嘴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把石片和刻刀递给了他。
是自我介绍的意思吗?
于是,他笨拙地使用着这种古老的记事工具,在石片的背面刻写自己的名字。
他刻得很慢很慢,格桑花也并不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哼唱着他听不懂的藏族歌谣。
可能是首思亲怀人的歌吧,他想,七年,两千多个一模一样的日夜,她一个人又是怎么过的呢?
在这里,月亮不会说话,星星不会说话,群山不会说话,她的牦牛不会说话,山鹰的哀鸣,骨哨的惨叫,是唯一的声音了。
“翟——伯——渊——”他终于在石片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字迹很浅很浅。他一字一句地教她读自己的名字,可她怎么也学不会。
“算了,你还是接着叫我中原人吧。”翟伯渊无奈的嗔笑道。
“中原人,不好听,阿妈,说,读过,书,的,要叫,先生。”
终是拗不过她,汉语不会多少,拌嘴的能耐倒是不小,翟伯渊只得暂时接受“先生”这个略显老气的称呼了。
陪她记录完一天的见闻,翟伯渊有些困乏了,托着下巴,用蹩脚的藏语喊她的名字,问道:“格桑梅朵,有没有把我记上啊?”
格桑花又抿着嘴笑了,她点点头道:“当然,你,闯入神山,我,神女,要禀告,山神的。”
翟伯渊轻笑:“可不要把我忘了啊。”
没有睡觉的地方,他只好在左边耳室里的石桌上将就了。
格桑花点了一盏灯放在他旁边,回门厅去诵经祈福了。
翟伯渊看着堆得高高的石片,周围是死一般的静,他辗转反侧了好久,才进入梦乡。
神湖·吉绳·祈福
再一睁眼,天已经亮了,翟伯渊心中暗骂着该死的高三生物种,腰酸背痛地从石桌上爬起来,走到山洞外。
格桑花正在给牦牛喂食。
“先生,拜神湖,一起吗?”
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洒在她的红宝石耳坠儿上,洒在盖着皑皑白雪的远山的山尖尖上,像是从天国垂下的一片薄薄的金纱。
这大概就是神迹吧。
见他怔愣着,格桑花又道:“湖边有格桑花,很好看的,先生,一起吧。”
翟伯渊回了魂,跟上了她。
格桑花带着他穿过山谷,来到一座湖前,平静的湖面一直绵延到天边,湖水幽深静谧,蓝得沉寂,像初见时她的眼睛。
岸边有成片的格桑花,热情地开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对抗着恶劣的自然环境。在这一片花海中,还有几个奇怪的石头堆,上面刻着经文,她告诉他,那是玛尼堆,上面刻着的是八字真言,是用来祈福的。
格桑花用她少的可怜的汉语词汇组织着语言,为他做向导,她的发音极其不标准,但好在翟伯渊连听带猜地,能懂九成。
看着她一边说着,手里的经筒一直转着,翟伯渊忍不住吐槽:“感觉你一天到晚都在祈福。”
“我是,神女,当然要祈福。”
“为谁?”
“天地万物。”
“包括我吗?”
“包括活着,和死去的,一切。”
她的眼神是那样的虔诚坚定,看得翟伯渊都要恍惚了。
她为他讲述的,是她生命的全部了。
他忽的感受到了深深地割裂感,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上,这里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现代化的浪潮浩浩汤汤奔流到此,见了那些高山天堑,便望而却步了,只剩下随潮水而来的凉风裹挟着些许灯红酒绿的清甜,有一阵儿没一阵儿地拂过山巅,吹起几片轻飘飘的积雪,却永无可撼动这层厚障壁的力量了。
就像扬州城的十里春风,永远吹不过羌管悠悠的玉门关一样。
翟伯渊不禁有些怀疑了,赞普真的会带他走吗,他真的很想回去,但下一秒,他又犹豫了,在这里,仿佛天上的每一片云彩都是有灵魂的,不经意间的每一缕风都是奉着神的旨意而来,在这片只有格桑花的土地上度过一生,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一低头,猛然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吉绳。它来自山脚下的一个路边小摊,摊主是个藏族老太太。翟伯渊一眼就相中了这条吉绳,绳是双股的,互相交缠着,上面的玉石巧妙地扣在一起,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了。
他拿起来细细看了看,又放下了,因为他买不起。
摊主老太太不会汉语,她的儿子告诉翟伯渊,这是一对吉绳,要情侣之间佩戴。
于是翟伯渊的同学们就起上哄了,调侃他一个母单买的哪门子的情侣手链。这时,摊主儿子突然说,摊主要把这条吉绳送给翟伯渊,因为他是有缘人。
而且,这条吉绳是有寓意的,佩戴它的情侣,山神将保佑他们永不分离,即使跨越千年时光,历经无数轮回,他们都能再次相遇,所以,不能将它随便赠予他人。
“不能随便赠予他人”吗?翟伯渊向来是不信这些的,他看着格桑花,格桑花正在默诵经文。
他多想告诉她,外面的世界不是这般无趣,不用整日祈福,因为每个人都很幸福,所有人都知道,幸福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而不是求来的。
他很想告诉她,可又怕她知道后伤心难过,因为那无异于夺走她生命的一切。
“格桑花,送给你。”他摘下吉绳,分出其中的一股,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真好看。”格桑花好像很喜欢,抬起头,笑着看他。
翟伯渊犹豫了片刻,对上她充满期待的双眼,深吸一口气,道:
“祈福。”
山神·风马·花
翟伯渊心情沉重地听了一路的铃铛声,和转经筒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亘古传来,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神山的故事。
很快,他们到了翟伯渊摔跤的地方了,这里没什么变化,跟昨天一样。
“我以后,还能再来吗?格桑花,我们还会再见吗?”翟伯渊忍不住问道。
“会的,山神说,把该带走的,带走,该留下的,留下,带不走,和留不下的,就把它送给风,有缘,自会再相见的。”
格桑花伸出手,让风吹走手中的风马,为翟伯渊送行祈福,她告诉他,越过这座山,会有人来接他。
翟伯渊走了两步,回过头,她还站在那,五颜六色的风马漫天飞舞着,好像从她身上掉下来的碎片,那是雪域高原上唯一的色彩。
翟伯渊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他决绝地回过头去了,刚走出两步,却听见格桑花的声音:
“先生——”
她向这边跑来,身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杂乱声响。
“先生!我出不了神山,你带一支格桑花走吧……”
翟伯渊一脸茫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格桑花,看着她远去的落寞的背影,视线忽然模糊了。
“我还会来见你的。”他不敢大声喊,恐惊动了神山,“明天,我就来,来带你走。”
格桑花的脚步顿住了,她回过头来,嘴唇翕张,说了句什么,但距离太远,翟伯渊什么都没听到。
于是他一步三回头地向山坡走去,每一步都似有千钧重,站在山上,冷风扑面而来,他拿起手中的花,却发现,花在“升华”,好像融进风里了一样,一点点消失了,最后,只留下了一缕微弱的花香。
翟伯渊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发愣,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嘈杂声——那是游客们在喧闹。
“喂!你上哪去了?我们找你半天!”翟伯渊听见了同学的呼喊声,这才反应过来:
他又回到人间了。
同学告诉他,他刚才失联了将近半个小时,找遍了整个旅游队都没有找到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翟伯渊也说不清,这半个小时里自己去了哪。他向同学们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可他们却告诉他,这一地带没有什么山洞,也没有湖,导游说,有一座湖早在两百多年前就被地震和雪崩掩埋了。
他低头,手腕上的吉绳鲜红得刺眼,像是被血染的,绳是单股的,上面的玉石也只有一半了。
是梦……吗?
也许,是神迹吧。
逃避·故地·来生
后来,翟伯渊顺其自然的上了大学,对再去一次西藏这件事总是充满着恐惧,又或者说,是愧疚,他也搞不清楚那一天一夜究竟是梦还是别的什么,只是他说了要来带她走,可是没有去,他食言了,他可能是怕她怪罪他吧。也不是不愿想起她,或许……是不敢吧。
而奇怪的是,他对西藏的好奇从未消减,反而更加强烈了,虽然每每涉及相关资料都会想起她,但他始终不敢去西藏——如果说这是“不敢”的话。顺利毕业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毕业后也顺理成章的当起了考古学教授。
时光匆匆,这些年来,他一直孑然一身,年轻时,每每长辈催婚,他总会想到那个转着经筒的小姑娘,也常常独自发愣的时候,抚摸着手腕上的吉绳,什么都不想。他也说不清楚,这是不是爱情,但他就是想再见她一面。如今,他已经六十八岁了,是领域内很有名气的西藏考古专家。
可是他的后半生,从未踏进过藏区一步。
他手腕上的吉绳已经褪去了鲜艳的红色,变得很陈旧了。
2073年,来西藏旅游的游客偶然发现了一座神秘的山洞,经鉴定,这座山洞被两百多年前的一场雪崩掩埋,由于全球变暖,被冰雪尘封的它终于重见了天日,山洞内的陈设也因为冰封的缘故保存的很好,这件事无疑轰动了考古届。
翟伯渊看着屏幕上的地址,又不敢承认,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梦,也许就是真实发生的?他不信世上有这般奇事,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绝不可能相信“穿越”这种离谱至极的事的。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了最快的机票,带上学生赶到了现场。
因为这个既突然又破天荒的决定,他的几个学生都微微惊讶,不过想起来“翟教授年轻时在西藏结识了一位藏族姑娘,那是他的白月光”这个传闻,再看见翟伯渊攥着吉绳出神的样子,他们就更莫名其妙了:这跟考古有什么关系啊!
“这是他第二次进藏,也是最后一次,看一眼,然后就走,就当是替十八岁的自己看一眼。”他心里这样想着,在飞机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睡梦中,他好像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夏夜,圆月高悬,他在石片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亲手为她戴上那条吉绳,离别时,她说扎西德勒,他说明天就来接她离开这……
可是他食言了,不是吗?
这样想着,他感到脸颊上有凉凉的东西滑落。
他现在这样的老,她早就认不得自己了。他这样安慰自己道,不知怎的,他默认了格桑花是不会衰老的了。
飞机快要降落了,坐在他身边的学生轻轻叫醒他,睁开眼,窗外是薄纱一样的云,和金灿灿的雪山,整个拉萨,沐浴在阳光下,像是被神明庇佑的城市。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十八岁了。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也是像现在这样,乘着飞机来到拉萨的。
当翟伯渊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线来到那座山洞时,他的千秋大梦彻底醒了,五十年前,他确确实实到过这里,还在这住了一晚,甚至还和躺在供桌上的那个“人”乘着月色说笑过,那根本就不是梦,他的吉绳也不是摔倒时碰掉了,而是确确实实戴在她的手腕上。
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
她一直戴着,现在还戴着。
这种感觉,就像跋涉千山万水去见一个人,好不容易到了,那人却早就不在了,雪山还是那座屹立了千年的雪山,只是再没有神女格桑花了。他想隔着五十年、亦或是两百多年的岁月触摸她曾经鲜活的脸,可太遥远了,但她确实真真切切的在他面前,他亲手为她戴上的吉绳,还好好的在那,由于冰雪的掩埋,没有半点的褪色,保存的很新——像“她”一样。
翟伯渊不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来生再见”吗?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何要这般戏弄他。
可若是连这样的重逢都没有,或许更加悲惨吧。
结束了这天的工作,他感到魂魄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永远封存在了那个山谷里——那个意气风发的他和半截身子入土的他都来过的山谷。
下山的时候,风渐渐的起了,吹的地上的积雪飞飞扬扬得刮得脸生疼。他莫名其妙的想,留她一个人在那,她会不会冷啊,会不会孤单,转念又笑自己太天真了,她早就不会冷,也不会孤单了啊。
夜幕降临,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决定留在山里一晚,好心的藏族阿妈收留了他们。他心想也好,就这样,至少这里离她近一些。他打开电脑,机械的处理着白天拍摄的资料,翻译石片的工作,他做得得心应手,就好像再一次地和她对话。
他苦笑,打着字,手有些僵了,攥了攥拳,又看见了那条已经褪去颜色的吉绳。
“快,格桑花,给客人倒碗酥油茶嘛。”藏族阿妈喊着。
翟伯渊下意识的抬起头,一位十七八岁的藏族小姑娘向他走来,笑盈盈的,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格桑……梅朵……
他怔住了,那一刻,他相信有来生了。
可是他已经这样老了,她不会认得他了。
“先生,快拿这个暖暖手。”看着翟伯渊愣愣的表情,她抿着嘴,腼腆地笑了笑,又解释道:“阿妈说,有文化的人,要叫做先生。”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梅朵,用汉语说,就是格桑花。”
一旁的阿妈喜笑颜开的说,这孩子争气,从小就爱学习,这不今年高考,一下子考上了北京的医科大学,以后要回家乡当医生呢,她小时候就说,当医生可以治病救人,像神明一样护佑苍生呢!
“小姑娘……送你一条吉绳吧。”说着,他把手腕上的吉绳取下来:“这是我高考那年,来这旅游时买的……祝你学业顺利。”翟伯渊听着自己苍老的声音,有些恍惚了。
人已经见过了,这吉绳也不必留着了。
于是,又一次的,他为格桑花戴上了吉绳。
翟伯渊不知道的是,离别时,她说扎西德勒,他说明天就来接她离开这,而她接下来的遭遇一点都不“吉祥如意”,后来他也没能回来接她。可无论是与他分别后的格桑花,还是这五十年来的自己,都一直在脑海中虔诚地祈祷着:
神啊……保佑我们……来生相见吧。
来自很久之前某音上挺火的一个配音文案,一直以为是小说里的,查了一下发现并不是,于是自己写了一个。